又是一声。
第三声落下,坊主高高扬起的手臂缓缓垂下,脸上的怒容如同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
他缓缓转身,看了一眼坐在门槛上啃馍的刘黑塔,然后,自己也慢慢地坐了下来。
他靠着门框,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说给别人,又仿佛说给自己听:“其实……我也想歇歇了。”
更遥远的地方,乞丐所在的息脉长河边。
一份金箔为纸、血篆为文的最后通牒,由仙盟的信使鹰隼投下,精准地落在他面前。
“敕令无墙宗,限七日内自行解散,缴出传承,否则天诛地灭,神魂无存!”
杀气腾腾的文字,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化作刀剑。
乞丐捡起那份通牒,看都没多看一眼,随手将其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
他将纸船轻轻放入面前奔流不息的息脉长河之中。
那金色的小船顺流而下,不过百丈,忽然间金光一闪,整艘船竟在河水中自动分解成了最原始的金色纤维。
紧接着,这些纤维在水流的漩涡中飞速重组、编织,眨眼间就变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金色小幡。
幡面上,一行新的血色大字,比原来的更加张扬,更加狂傲:
“你说的‘天’,还敢下来吗?”
当夜,远在仙盟总坛,亲手起草这份通牒的执法长老何太虚,在梦中被一缕温柔的风拂过面颊。
他猛然惊醒,一身冷汗。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书案的方向,借着窗外的月光,他惊恐地发现,自己那方最珍爱的、由万年墨玉雕琢而成的砚台里,竟然长出了一株嫩绿的扫帚芽。
而砚台中那原本足以“写尽天下法度”的极品徽墨,不知何时,已尽数化作了一捧湿润的泥土。
怪事,远不止这一桩。
从北境的冰封神殿,到南海的镇妖石林,全国各地,接连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反律碑”现象。
凡是刻有禁令、戒条、规训的石碑,无论它是被深埋在九幽地府,还是高悬在凌霄庙堂,都会在子夜时分,悄无声息地自动翻转。
而石碑的背面,无一例外,都会浮现出一行崭新的文字:“此处,允许喘气。”
更有甚者,在儒家圣地,那座警示了世人千年的“万恶懒为首”道德碑,一夜之间,被人发现上面的字迹竟完全变了。
变成了——“万善息为先”。
那字迹稚嫩得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所写,歪歪扭扭,却又入石三分。
仔细看去,在那每一笔、每一划的深处,都仿佛藏着一声淡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叮”韵。
整个天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地拨乱了秩序的弦。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余晖将天边染成瑰丽的橙红色。
乞丐与老矿工刘黑塔并肩坐在那片新长出的、无边无际的扫帚林边。
微风吹过,林叶沙沙作响,像是亿万生灵在低声私语。
刘黑塔看着这片由砚台、石碑、法器……由一切旧秩序的残骸中生长出来的奇异森林,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问道:“咱们……还算不算传道人?”
乞丐的目光,追随着天边即将消逝的最后一缕光,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当没人再需要被‘传’的时候,”他轻声道,“道,就真的活了。”
话音落下,风似乎更大了些。
这风,不再是拂过山岗的微风,也不再是吹动林叶的晚风。
它变得有些不同寻常,像是一种来自天地玄黄之外的呼吸,一种源于宇宙洪荒之初的脉动。
它吹过山川,吹过河流,吹过每一座城池,吹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一种莫名的悸动,开始在无数人的心底悄然萌发。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仿佛有什么古老而重要的东西,即将在沉寂了万载之后,重新苏醒。
乞丐缓缓站起身,望向了万柳城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夜空。
夜幕,正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