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行于宫廷殿宇的阴影之间,最终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长生殿的外墙。
他是燕赤王培养的密探,奉命监视这位远嫁和亲、却似乎与王上预期有所偏差的公主。
他屏息凝神,指尖刚触及窗棂缝隙——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骨裂声响起!他甚至没看清对方如何出手,一颗石子嵌入了他的骨头中。
他骇然抬头,对上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寒星的眼眸。那双眼底没有一丝惊惶,只有深不见底的冷漠与一丝极淡的嘲弄。
“啧。”沈锦穗松开手,仿佛掸去一粒尘埃,“他手底下是没人可用了?派你这种货色来丢人现眼。”
密探踉跄后退,冷汗涔涔,手腕已无力垂下。
沈锦穗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滚回去告诉他。下次再派你这种蠢货来执行任务,”她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却寒意森然,“打死了,我可不赔。”
密探如蒙大赦,强忍剧痛,狼狈不堪地遁入黑暗,消失不见。
密探逃回据点,强忍伤痛,第一时间将情报加密传出:
「公主顺利入宫,王上大计可图。」——意指燕元照已成功立足,燕赤王的谋划正在推进。
这封密信在传递途中,被初元帝麾下精锐的“谛听”成功截获。
御书房内,初元帝看着译出的密报,冷笑一声:“大计可图?痴人说梦。”他提起朱笔,略一思索,巧妙地篡改了关键内容。
密信内容变为:
「公主顺利入宫,不念旧情。」
这冰冷的一句,意在向燕赤王传递“燕元照已背叛故国,不愿再为燕赤谋划”的信息,试图挑起燕赤王对女儿的猜忌与怒火。
这封被篡改的密信继续沿着原有渠道传递。
然而,它并未能直达燕赤王手中。早已暗中监控各方信息流动的燕鸠,在半途再次将其截下,呈至沈锦穗面前。
沈锦穗看着初元帝篡改后的内容,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自作聪明。”她评价道,随即取过特制的药水与工具,轻易抹去了初元帝的改动,并留下了新的讯息:
「你手底下又出蠢货了」
这已近乎直白的嘲讽与警告。
这封历经坎坷、内容几度变幻的密信,最终抵达了燕赤王宫。
燕赤王看到最终内容时,先是勃然变色,随即却又缓缓坐下,脸上怒容渐消,反而露出一丝奇异的、近乎“安心”的神情。
这语气……这毫不留情戳破他失误的作风……
像极了那个夜晚才会出现的女儿的手笔。虽然话很难听,但这至少证明,她仍在关注,仍在暗中行事,并且有能力察觉并处理身边的威胁。
这比收到一句公式化的“一切顺利”或初元帝试图制造的“不念旧情”,更让他觉得可靠。
他当即下令,撤换先前那批能力稍逊的密探,改派一组真正精锐的“幽影卫”前往天祈,务必更隐秘、更有效地执行任务。
但被如此直白地嘲讽,燕钧心中亦有不快。他提笔回信,内容经过加密,却带着一种故意的、阴阳怪气的语调:
「有女如此,机敏果决,能察父之微瑕,实乃吾之幸事。」
他知道白日的元照温柔敦厚,断不会如此说话。
这封信,既是回应那个“夜晚”的女儿,也是一种试探和膈应。
这封回信自然再次被“谛听卫”截获。
初元帝看着译出的内容,眉头紧紧锁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困惑:“‘有女如此,吾之幸事’?燕钧这老狐狸……是脑子突然有病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燕赤王这突兀的、近乎“欣慰”的反应,这与他预想中对方应该暴跳如雷的情形大相径庭。
审视再三,觉得这信虽语气古怪,却并无实质机密或威胁,料想或许是燕赤王某种故布疑阵的伎俩。
他懒得深究,挥挥手:“原封不动,给她送去。”
于是,这封信最终被送到了长生殿,燕元照的手中。
燕元照收到信后展开信笺,看着父王那熟悉的字迹,以及那句完全不符合他平日威严冷硬风格、甚至带着点调侃的话语,她彻底愣住了。
有女如此,吾之幸事?
这……
这真是她那位严苛、功利、视子女为棋子的父王会说出来的话?
燕元照握着信纸,秀美的脸庞上写满了茫然与不解,心中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父王的态度,为何突然变得如此难以捉摸?
而她并不知道,这封信的背后,是夜晚那个“她”与父王之间的一场无声交锋,更有一位重生帝王徒劳的搅局,最终化作一句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
深宫之中,信息如棋,每一步都被多方落子,真假难辨,而身处漩涡中心的她,看到的往往只是最表层、也最令人困惑的那一隅。
长生殿,暮色将至
敬事房太监尖细的嗓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长生殿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陛下口谕:今夜,由燕妃娘娘侍寝——”
敬事房太监躬身退下后,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燕元照独自立于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丝绸窗幔,柔软的布料被她捏出深深的褶皱。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很长,镀上一层暖色,却驱不散她心底逐渐蔓延开的凉意。
侍寝……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她心中五味杂陈,纷乱如麻。有对未知的惶惑,有少女本能的羞怯,更有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担忧。
她担忧的是皇帝。她虽远在燕赤,亦听闻过这位年轻帝王的一些事迹,登基之初便显露出铁血手腕与深沉心机。
她不知他性情究竟如何,是否会善待她这位来自异国的和亲公主。几天前那场公开的怠慢忽视,更让她心中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然而,更深一层的、让她几乎不敢细想的担忧,源于她自己。
今夜侍寝的,会是谁?
是她自己,燕元照吗?若是她,她该如何面对那位心思难测的帝王?
还是……会是“她”?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若今夜是“她”前去……会发生什么?那个“她”会如何对待皇帝?以“她”那般莫测的性情,会顺从?会抗拒?还是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甚至可能引来滔天大祸的事情?
一切都是未知数。这种对自身都无法掌控的感觉,比面对皇帝的莫测更让她感到无力和恐惧。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却因忧思而更显楚楚的脸庞。镜中人眉眼温柔,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与不安,这是属于燕元照的情绪。
她不知道,当夜幕彻底降临,这双眼睛睁开时,会流露出怎样一种截然不同的神采。
“公主,”贴身侍女轻声进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现在开始沐浴更衣,准备……”
燕元照猛地回神,指尖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略显体面的笑容:“……好。”
无论如何,她必须去面对。为了燕赤,也为了她自己。
只是那颗心,却如同被悬于丝线之上,在暮色中晃晃悠悠,无法落地。她既盼着夜晚快来,又害怕夜晚真的到来。
夜幕已至,皓月当空。
君裕泽端坐于龙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床雕栏,目光深沉地审视着不远处盈盈拜下的女子。
燕赤公主燕元照,他“前世”记忆中那个祸水红颜,倾覆他江山的罪魁祸首。
此刻,她一身绯色寝衣,墨发如瀑,低眉顺眼,仪态恭谨柔顺到了极致。
“平身。”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沈锦穗缓缓起身,抬眸望来。那双眼眸平淡如水如水,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敬畏,与他记忆中或冰冷、或妖媚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心中冷笑,果然惯会伪装。他刻意放缓语调,带着几分试探:“燕赤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朕近日政务繁忙,未能亲迎,公主可曾怨朕?”
沈锦穗微微垂首,声音柔婉动听:“陛下言重了。陛下心系天下万民,臣妾岂敢因一己微末之事心存怨怼?”
言辞恳切,情态真挚,挑不出一丝错处。
君裕泽眸光微闪,又道:“朕听闻燕赤女子多擅骑射,性情爽朗,公主倒是温婉娴静,颇似我天祈闺秀。”
沈锦穗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无可挑剔的弧度:“陛下谬赞。母妃常教导臣妾,女子当以柔顺为德,以恭谨为本。且天祈乃礼仪之邦,文化渊薮,臣妾心向往之,入乡随俗,不敢怠慢。”
一番话既抬高了天祈,又解释了自己性情的由来,滴水不漏。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他看着她那副完美无缺的温顺模样,心底那根刺却越扎越深。这与他预想中的交锋完全不同,对方就像一团棉花,让他所有隐含锋芒的试探都无处着力。
他忽然倾身向前,拉近两人距离,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她层层伪装,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压迫感:“朕怎么觉得……燕妃与朕所了解的,似乎不太一样?”
这是一个极其直接的质问,几乎撕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薄纱。
沈锦穗闻言,睫羽微颤,却并未惊慌失措。她缓缓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视线,那双原本盛满柔顺的眼眸深处,竟掠过一丝极快、锐利的光彩,如同平静湖面下倏忽闪过的冰棱。
她的笑容未变,声音依旧轻柔,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一字一句,清晰地回应:“巧了。”
“臣妾也觉得,皇上与臣妾所了解的……似乎也不太一样。像被人掉包了一样。”
话音落下,她再次微微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恭顺模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锋芒只是烛光晃动造成的错觉。
君裕泽瞳孔收缩了一下。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最隐秘的心事!
她了解的他?她了解什么?
是那个“前世”昏聩亡国的他?还是这个“今生”励精图治的他?
她这句话,是单纯的巧合应对,还是……意有所指的试探?
一瞬间,无数的猜忌与警惕在初元帝心中疯狂翻涌。他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审视与发难,竟被对方以这样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易地反弹了回来,反而在他自己心中投下了更深的疑影。
眼前的“燕元照”,依旧温婉柔顺地站在那里,但他却仿佛看到了一层浓雾,雾后隐藏着令他捉摸不透的深邃与危险。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试探,只是极其冷淡地抬了抬下巴,指向龙榻不远处那片光洁却冰冷的地板。
“今夜,你睡那里。”他命令道,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甚至懒得解释一句。
没有温存,没有试探,连最基本的虚伪客套都欠奉。
这是一种极致的羞辱与轻视,明确告知她——你,不配沾染朕的龙榻。
若是真正的燕元照在此,即使不是很想侍寝也会为面对这般直白的折辱而委屈。
然而,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沈锦穗。
她闻言,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脸上更无半分受辱或委屈的神色。
“是,臣妾遵旨。”她声音平稳地应道,二话不说,径直走到指定的地方,姿态自然地屈膝坐下,然后竟自顾自地整理了一下衣摆,找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便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不满,仿佛皇帝让她睡地板是天经地义、且正合她意的事情。
君裕泽:“……”
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这反应未免太过平静了。
他预想中的惊慌、羞愤、甚至是不甘的泪水,一样都没有出现。她就这么接受了,甚至好像还挺乐意?
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女人,到底是真的逆来顺受到如此地步,还是根本就没把他这羞辱放在眼里?
君裕泽目光沉沉地盯了她片刻,却只见她呼吸平稳,仿佛已然入睡或者根本就是懒得搭理他,最终只能冷哼一声,重重摔下书卷,拂袖转身走向龙榻。
也罢,无论她是真懦弱还是假镇定,眼不见为净。
于是,皇帝独自躺在宽大的龙榻上,而新册封的妃嫔则安然睡在冰冷的地板上,两人之间泾渭分明,毫无交集。
沈锦穗背对着龙榻,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唇角极轻微地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睡地板?求之不得。省得应付麻烦,乐得清静。
帝妃同室,却隔如山海。一个满心猜忌冷漠以对,一个顺水推舟乐得自在。
殿外传来极其轻微却密集的衣袂破风声与金铁交击的闷响!紧接着是侍卫压抑的厉喝与短促的惨叫!
“有刺客!护驾!”
殿内,龙榻上的君裕泽猛地睁开双眼,眸中锐光一闪,瞬间清醒,但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屏息凝神,判断着外界形势,同时手已悄然摸向枕下暗藏的短刃。
果然和那段记忆里一样。
几乎在同一时间,睡在地铺上的沈锦穗也倏然睁眼,眼中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茫,唯有冰寒刺骨的冷静与警惕。
她身体纹丝未动,耳朵却细微地颤动,将殿外的厮杀声、脚步声、以及一道极其微弱、正试图撬开殿内某处偏窗的声响,尽数捕捉。
“砰——!”
偏窗终究被一股巧劲震开,一道黑影如狸猫般迅捷无声地滚入殿内,落地后立刻贴地隐匿于阴影之中,动作专业而老辣。
然而,就在他落地后试图再次移动、寻找藏身之处或刺杀目标的瞬间——
“唔!”
一声极其沉闷、被死死压抑住的痛哼响起!
那黑影的动作骤然僵住,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发生在刺客潜入后不到两个呼吸之间,甚至殿外的厮杀声都还未完全平息。
龙榻上的君裕泽听到了那声微不可闻的闷哼和倒地的轻响,他眼神一凛,立刻翻身坐起,低喝道:“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