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终于完全属于了燕元照。
她可以独自站在窗前,看着那轮她曾经渴望见到的、清冷的月亮。月光洒满庭院,寂静无声。
可是,她却觉得,这月亮,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看。
它太冷清了,照得她形单影只。
它太明亮了,映照出她内心的慌乱与无助。
它也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她想起那个消失的、虽然冷酷却总能在危机时刻掌控一切的声音。
深宫的夜晚,没有了那个暗中布局、狠厉果决的身影,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即将到来的、因德妃兄长之死而必然掀起的更大风浪。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月光”,却发现自己可能失去了黑暗中唯一的铠甲。
月光如水,寒意彻骨。燕元照抱紧双臂,第一次感到,这深宫的夜,如此漫长,如此难熬,似乎从未如此刻般,布满荆棘,且孤立无援。
长生殿的夜晚,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
燕元照独自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白日里强撑的端庄与镇定,在夜深人静时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与一种日益滋长、啃噬着她内心的歉疚。
那日她脱口而出的“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言犹在耳。当时被愤怒与恐惧冲昏了头脑,只觉得是积压多年的宣泄。
可当沈锦穗真的就此消失,再无半点声息,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话有多么伤人。
她试图再次进入那片梦境识海。
可无论她如何集中精神,如何呼唤,那片混沌空间都如同彻底凝固的冰原,再无任何回应。没有慵懒的光影,没有冰冷的嘲讽,没有犀利的剖析,甚至连一丝存在过的痕迹都寻觅不到。
沈锦穗,好像真的不见了。
这个认知让燕元照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十几年来,无论她是否愿意承认,那个夜晚出现的“她”,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面对深宫诡谲时潜意识里的依靠。
哪怕“她”的手段狠辣,言语刻薄,可每一次真正的危机来临,挡在她前面的,都是“她”。
而现在,因为她的“不喜欢”和“讨厌”,这唯一的依靠,似乎被她亲手推开了。
“对不起……”她对着空寂的宫殿,轻声呢喃,声音带着哽咽的沙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她”的冷酷,害怕“她”带来的杀戮与危险,更害怕那个逐渐被深宫改变、甚至可能被“她”同化的自己。
可她的道歉,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她得到了她曾渴望的“完整”的夜晚,看到了清冷的月光。可这月光下,只有她孤身一人。德妃兄长的死引发的暗流正在涌动,皇帝的猜忌有增无减,贵妃的刁难变本加厉……她感觉自己就像暴风雨中一艘失去了舵手的小船,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
她开始回忆起沈锦穗说过的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那些曾经让她恐惧排斥的“狠毒”,如今想来,竟都成了在绝境中保护她们生存下去的必要手段。毒杀御马是为了报复皇帝打死鬼鸩鸟;对藏情之下杀手是为了震慑试探者;甚至对母妃的那些尖锐评价……虽然残酷,但细细思量,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
“我对你都比你母妃对你好……”
这句话,当时只觉得是挑衅和侮辱。可现在,回想“她”教自己武功防身,在危机时刻接管身体应对刺杀,甚至默许她与解沧澜那点微弱的联系……沈锦穗用她自己的方式,确实在“保护”这具身体,或者说,在保护她们共同的生存机会。
而自己,却用最伤人的话,回报了这份“守护”。歉疚如同藤蔓,将她的心越缠越紧。
“你回来好不好……”她把脸埋进锦被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无助的哀求,“我知道错了…月亮一点也不好看……”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穿过殿宇的、呜咽般的夜风。
沈锦穗仿佛彻底融入了这深宫的黑暗,再无踪迹可寻。只留下她,独自品尝着成长的苦涩与歉疚的煎熬,在越来越汹涌的暗流中,艰难地学习着如何独自航行。
天祈皇城最高处的城楼,寒风猎冽。燕元照独自凭栏,远眺着燕赤故国的方向,眼中是化不开的乡愁与近期备受打压的忧郁。
君裕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眼神冰冷,带着一种审视与玩弄的意味。他忽然伸手,猛地抓住燕元照的手臂,将她狠狠推向城垛边缘!
“啊——!”燕元照猝不及防,半个身子瞬间悬空,脚下是万丈高空,强烈的失重感与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惊惧到了极点,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尖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股熟悉的、冰冷而强大的意识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瞬间接管了身体的控制权!
沈锦穗眼神一凛,在被君裕泽甩下城楼的瞬间,非但没有挣扎后退,反而借着下坠之势,腰肢猛地发力,另一只手反手死死扣住了皇帝君裕泽的手腕!
君裕泽万万没料到她会如此反应,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带得一同跌下城楼!
“放肆!”他怒喝一声,但两人皆是武功高强之辈,下落途中迅速调整身形,足尖连点城墙卸力,最终有惊无险地同时落地,只是姿态略显狼狈。
君裕泽站稳身形,惊怒交加,眼中杀机毕露!他死死盯着眼前气息已然大变、眼神冷冽如冰的“燕妃”,厉声道:“好你个燕元照!竟敢谋刺朕!来人!给朕…”
“朕”字刚落,沈锦穗却动了!
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已欺近皇帝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薄如蝉翼、淬着幽蓝寒光的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刺向君御泽的心口!
这一击,凝聚了她所有的力量与决绝,狠辣、果决,没有半分犹豫!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轻微却清晰。
君裕泽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自己胸膛的短刃,再抬头看向眼前女子那双毫无温度、仿佛在执行某种至高指令的眼睛。
沈锦穗凝视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如同九天之上的审判:
“奇魂怪魄,乱入此界,违逆天命,扰乱命轨。”
“执行抹杀。”
她缓缓抽出短刃,任由鲜血染红地面,低声自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连我都要遵守这游戏规则。你怎么能……违规操作?”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倒带键!城楼、鲜血、惊愕的侍卫、逐渐冰冷的尸体……
所有景象如同破碎的镜片般飞速旋转、消散!
剧烈的眩晕感过后……
燕元照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燕赤王宫熟悉的寝殿里。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派宁静。
她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坠楼的惊悸和利刃刺入血肉的触感……
不对,那不是她的触感,是沈锦穗的……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贴身侍女阿月见她脸色苍白,关切地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燕元照声音微颤地问。
阿月虽感奇怪,还是恭敬回答:“回公主,现在是巳时三刻,天祈使团刚抵达王都,王上诏您午后去书房相见,似乎有要事相商。”
天祈使团刚到?燕元照心中巨震!那距离她和亲出发,还有整整七天!
她……她回来了?回到了和亲之前?
是沈锦穗!一定是她!她竟然……逆转了时空!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燕元照,但她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沈锦穗费尽如此周折将时间倒流,必定有她的深意和计划。自己绝不能轻举妄动,打乱了她的布局。
午后,燕赤王燕钧的书房内。
燕元照垂首静立,听着父王用那套熟悉的、充满算计与虚伪的言辞,告知她天祈求亲、命她七日后前往和亲的“决定”。
若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她,或许会悲伤,会抗拒。但此刻,经历过生死、背叛、绝望,知晓了部分未来残酷真相的燕元照,心中虽波涛汹涌,面上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顺与一丝“应有”的彷徨。
她乖巧地应道:“元照……谨遵父王旨意。只是……此事仓促,女儿需要时间准备。”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完全复刻了当初的反应,甚至更加恭顺。
她必须按原来的走向先糊弄过去,绝不能扰了沈锦穗的计划。
走出书房,燕元照望着燕赤王宫熟悉的天空,手心却微微出汗。
这一次,有了“先知”,她的和亲之路,以及整个天下的棋局,将会走向何方?
风暴,将在七日后重新开启。
夜晚
月黑风高,燕赤王宫的屋脊之上,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速度快得只留下淡淡的残影。黑影的目标明确——守卫相对松散,却存放着部分机要文书的燕离宫。
“有刺客!抓刺客!”
巡夜的侍卫被惊动,呼喝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宫廷的宁静。火把的光影摇曳,人影幢幢,侍卫们被那黑影刻意留下的痕迹牵着鼻子,在宫苑内疲于奔命,却连刺客的衣角都摸不到。
动静终于惊动了尚未安寝的燕赤王燕钧。
他披着外袍,面色阴沉地走出寝殿,看着外面鸡飞狗跳的景象,眉头紧锁。当他目光扫过燕离宫方向那抹若隐若现、仿佛在戏耍侍卫的黑影时,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了然。
“行了!”燕钧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退下!一场误会!”
侍卫们面面相觑,但王命难违,只得收起兵器,满腹狐疑地行礼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团迷雾。
待众人散尽,燕钧才转向燕离宫的阴影处,没好气地低声道:“燕元照!本王是不让你进来吗?你非得每次来都弄出这鬼动静?”
一道身影轻盈地从檐角翻落,正是沈锦穗。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在帮你练兵。”
她抬眸扫了一眼侍卫退去的方向,“省得你手底下这些酒囊饭袋真遇到事儿时,连个刺客的影子都抓不着,哪天你就被人摸进来刺死了。”
燕钧被她这歪理气得一噎:“‘狼来了’的故事,你没听说过?你回回如此故弄玄虚,下回若真有顶尖刺客潜入,他们反倒不当回事了!”
沈锦穗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你让他们多长长记性不就好了。我闯进来一次,你就杀一个当值的侍卫头领,看他们下次还敢不敢懈怠。”
燕钧瞪大眼睛,简直要被她这狠辣的逻辑惊到:“那照你这么杀下去,全国的人都不够你祸害的!”
沈锦穗闻言,倒是稀奇地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哟,你什么时候还这么爱恤百姓、怜惜人命了?”
燕钧被她这话堵得胸闷,冷哼一声,拂袖道:“只是跟你这动不动就要人性命的手段比起来,显得本王仁慈多了!”
沈锦穗不置可否,也懒得再跟他斗嘴,径直朝着燕离宫内走去,显然今夜前来另有要事。
燕钧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个女儿行事风格永远这么……让人头疼。但不可否认,她的手段,也确实为他扫清了不少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