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望海城领主府的露台铺陈得一片清冷。
林默独自凭栏而立,夜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冰蓝色的眼眸倒映着远方漆黑如墨、仅有点点碎银跳跃的无垠大海,深邃难测。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凝聚。
黑袍如夜,金瞳在月光下流转着威严的光泽,正是帝天。
然而,这位往日里神采奕奕、仿佛承载着整个星斗大森林意志的魂兽共主,此刻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愁。
那是一种近乎沉重的迷茫,与他周身依旧磅礴的龙威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林默并未回头,似乎早已察觉,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怎么了?”
帝天目光投向同一片深邃的海域,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却转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霍雨浩呢?”
“出去抓老鼠去了。”
林默回答得简洁明了,意指清剿圣灵教残部的行动。
帝天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两人之间罕见地陷入沉默,只有海潮永无止境的呜咽声隐隐传来。
林默知道帝天有心事,他在等他开口。
月光下的露台,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
最终,那份沉重的心事似乎压过了帝天惯常的沉稳。
他转过头,看向林默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感慨的意味:
“真是羡慕你。”
林默终于侧过身,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帝天继续说道,声音低沉:
“你的谈吐,你的魄力,你的行为…总是让我觉得,你一定能够做到一切你想要做到的事。”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回望着与林默相识以来的种种。
从见到林默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这个人类身上有种…近乎自负的自信。
他似乎坚信,没有任何事情能真正阻挡他自己的脚步。
不用背上生而既有的枷锁,不用为了种族的命运殚精竭虑。
有着可以托付信赖的朋友,和明显而清晰,似乎无比光明的未来道路。
帝天眼中满是感慨,他近乎叹息地又说了一句:“真是羡慕你。”
林默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直接戳破:“有什么话就直说。”
这老龙还玩起文艺感慨来了。
林默身上那种近乎绝对的信念感和执行力,并非源于个人主义的狂妄或资本世界的竞争锤炼,而是深深植根于他前世所处的那个高度集体化的社会结构和理想化的信念体系。
在那个世界里,个人的价值在于为集体目标贡献智慧与力量,攻克难关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使命,怀疑主义让位于实践论,“人定胜天”是一种被广泛认同的精神底色。
这种成长环境塑造了他面对问题时,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解决”而非“能否解决”的思维定式,在此世显得格外突出甚至“理想化”。
林默塑造了那个世界,而那个世界,也塑造了林默本身。
毕竟再不完成人类一统世界是真要玩完了。
帝天被林默直白的话语噎了一下,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他看向林默那双似乎永远清澈、从不迷茫的冰蓝色眼睛,第一次问出了一个与他身份和实力极不相符的、带着明显迷惘的问题:
“如果你发现,自己的一切……都被锁死了,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寻找着足够准确的词语来描述那种绝望的感受,
“就是那种,感觉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变成了一个绝对的、无法实现的奢望。然后,然后……”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你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挣扎,都失去了意义。”
就在昨天晚上,帝天惊异地从霍雨浩精神之海内的天梦冰蚕那里,确认了世界上居然真的存在百万年修为却未能成神的魂兽!
这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根据他所知道的,魂兽修为达到百万年,即便无法获得神祇之位,也理应能够凭借磅礴的魂力基础,引动天地法则,晋升神界成为最基层的神官,从而获得永恒的寿命。
然而,当他怀着巨大的困惑与一丝不祥的预感,向沉睡疗伤的主上——银龙王古月娜倾诉这份发现与疑惑时。
换来的却并非解答,而是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以及一个几乎将他一直以来信念彻底击碎的答案。
他甚至能记起那时候主上那痛苦中带着悲悯的眼神
银龙王如此对他说道,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无奈:
“那是龙王陨落之前,以最后的神力与权柄,向整个神界与人界颁布的最终天规,铭刻于世界深处……”
“除非龙族复苏,龙神重临,否则……”
“天下魂兽,永世——不得成神!”
他说完,金色的龙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求助的神色,默默地看向林默,等待着他的回答。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吟了片刻,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芒,却说起了另一件似乎毫不相干的事:
“在我原本的世界里,曾经存在着一个被奉为圭臬的学说。”
“嗯,它的名字叫做热力学三大定律。”
“具体的内容我说了你也未必能理解。
简单来说,它预言了宇宙的终极命运——一切终将归于热寂,所有的能量梯度都会消失,最终陷入一片永恒的、死寂的冰冷与黑暗。”
“而根据这个学说,所有生命、所有文明对此都只能束手无策,
因为绝对零度无法达到,永动机也无法被制造出来。”
帝天听得两眼茫然,巨大的信息量和陌生的概念让他一时难以消化:
“什么是永动机?”
林默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尽可能直观的方式比喻道:
“永动机,就是一种能够无限做功、却不需要任何能量输入的机器。
简单点说,就像是一只什么都不需要吃、却能不停地、永远地下蛋的母鸡。”
“根据那个学说,不管我们如何挣扎,世界都必然走向灭亡,这是无可逆转的宿命。
任何事物都无法逃脱,无论是我的那个世界,还是……眼前的这个世界。”
帝天心头猛地一震!
他仿佛明白了林默想要说什么!
这是一种比魂兽无法成神更加宏大、更加彻底的绝望!
在宇宙终将热寂的宏大背景下,他这点关于成神的烦恼和苦痛,似乎变得渺小不堪,甚至……毫无意义?
既然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迈向毁灭,那么执着于一个无法实现的目标,岂不是庸人自扰?
何不只看眼前,只活朝夕?
帝天觉得自己好像悟了,紧绷的心弦似乎松动了一些。
他看向林默,若有所思地开口:
“你是说,既然世界必然灭亡,那么我的烦恼和苦痛,在最终的结局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林默:“?”
他疑惑地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错愕,看向仿佛“顿悟”了的帝天:“你在说什么?”
帝天这一打岔给林默整不会了。
他甚至有些自我怀疑地想了想——自己刚刚是表达的这个意思吗?
帝天:“?”
他被林默的反应弄懵了:“那你……是什么意思?”
林默再次叹了口气,这次带着一种“对牛弹琴”般的无奈,语气平淡地扔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我的意思是,那个学说预言‘无法被制造’的永动机,差一点就被我造出来了。”
“所以,那个看似绝对正确的学说,其核心结论,是错的。”
帝天:“?!!!!”
他猛地瞪大了一双金色的龙瞳,难以置信地看向林默,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宇宙的铁律……是可以被打破的?!
不对。
重点是,这个家伙,真的能做出那种不停地下蛋的母鸡?
这龙王都做不到啊!!!
林默无视了他震惊到几乎凝固的表情,无奈地继续开口,语气变得直接甚至有些严厉:
“我的真正意思是,比起你在这里跟我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地感慨心中苦闷……”
“你为何不直接去尝试解决那个困难?!”
“实在解决不了,你再来问我啊!光在这里唉声叹气有什么用?”
帝天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球打得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喃喃道:
“不可能的……那是龙神陨落前定下的天规,铭刻于世界……”
“滚一边去!”
林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训斥的锐利,“你的问题就是太软弱了!”
“一边在脑海里构建着一个绝无可能战胜的、想象出来的敌人,一边只看着现实唉声叹气却又不敢行动!
这不是软弱是什么?!”
帝天被骂得有些发愣,但依旧被那深植于心的绝望所困,挣扎着反问:
“但,如果我行动了,倾尽全力去研究、去尝试了,却最终还是无法解决……怎么办?
龙王的约束,对于我们而言,似乎是绝对的绝对……”
他完全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哪怕真的去研究,前方似乎也只有一片黑暗的绝望。
林默猛地踏前一步,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刀,仿佛要刺入帝天的灵魂深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是由谁决定的?!”
“是由你脑子里那个‘不可能’的目标决定的吗?!!”
“回答我,帝天!”
“你是愿意做一个死在追寻路上的旅人,还是愿意当一个闭眼等待所谓‘天罚’降临的懦夫?!”
“哪怕那个目标最终真的被证明无法实现,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