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杰僵立在报告台侧后方,手里那个存着PPT的U盘,硌得手心儿生疼。
他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步履从容地走向讲台,看着屏幕上打出的那个简洁却无比刺眼的标题,耳边嗡嗡作响。
毁了,毁了。
苦心孤诣规划的抢先亮相,厚着脸皮四处撒网换来的关注,导师和藤岛教授的......在这个突如其来的“临时插入”面前,像个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慌,渗入邹杰的心头,这已经不是竞争,这是截杀!是当着他苦心邀请来的诸位学者,当着可能决定他未来学术道路的关键人物的面,进行的精准狙击!
正当邹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僵立在报告台侧翼,脑中一片混乱之际,身旁传来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哼。
“这不符合规定!”一个带着明显脚盆鸡口音的英语斩钉截铁地响起。
武田直树已站起身,面色阴郁,“会议议程早已确定并分发,所有报告人都应遵守同一规则。如此临时的、未经公示的插入,是对其他报告人,尤其是对下一位报告人邹杰博士的极大不公!我要求组委会给出合理解释,并撤销这个决定!”
藤岛扶了扶金丝眼镜,语气更为圆滑,又暗戳戳带了指向性,“约翰逊副主任,学术会议最重要的就是程序和规则的公正。如果任何人都可以凭借私人关系临时插入报告,那议程的严肃性何在?对其他严格遵守时间的报告者,是一种极大的不尊重。我们要求组委会对此做出合理解释,并维持原议程。”
一时间,会场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的李乐,以及坐在前排一角的森内特。
可老头甚至没回头看,而是顺手从旁边空位的椅背上捞过一个靠垫塞在腰后,似乎只是想让自已坐的舒服些。
面对两位东亚学者咄咄逼人的质问,那位叫约翰逊的组委会副主任,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典型官僚做派的学者,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为难与程式化礼貌的表情。
“武田教授,藤岛教授,我理解二位的关切。”约翰逊的声音平稳,带着腐国腔特有的拿捏,“首先,我需要澄清,李乐博士的这次简短汇报,并非普通的口头报告,而是一次基于特殊情况的、经过程序批准的工作进展通报。”
略一停顿,看向身旁的那位学会副理事长和森内特,前者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老头,则示意台上的小李厨子,屁股离报告台远点儿。
约翰逊这才接着说道,“李乐博士和森内特教授联合指导的一项关于网络社会学基础理论构建的长期研究项目,是学会本年度重点关注的跨学科项目之一,其初步研究框架已作为工作论文收录于LSE的数据系统。”
“根据学会章程第7条第3款,对于此类具有潜在重大影响且进展显著的项目,常务理事会有权建议在年会相关分会场安排临时的、非正式的进展通报,包括但不限于临时增加或调整报告顺序,以便更广泛地征求学界意见。这并非插入议程,而是履行章程赋予的职能。”
“而且,李乐博士的申请,已经经过了本次年会超过半数评议委员的同意。”
一套引经据典、滴水不漏的说辞,让武田和藤岛一时语塞。
约翰逊继续补充道,“况且,这次通报时间严格控制在20分钟以内,加上讨论也不会超过半小时,并不会实质性挤压后续报告的时间。”
“我们已对后续所有报告的时间进行了顺延调整。学会认为,让学界同仁更早地了解这一重要项目的初步思考,有利于激发更深入的讨论,这符合年会的宗旨。”
“潜在重大影响?初步思考?”藤岛教授抓住了字眼,语气带着嘲讽,“约翰逊副主任,这是否意味着,仅仅因为提案者来自LSE,是森内特教授的学生,就可以获得这种超国民待遇?这是否构成了对来自其他院校,尤其是非欧美院校学者的制度性歧视?”
“我们京都大学和复大的合作项目,同样具有重要价值,为何没有获得同等的通报机会?”
这话已经带上了火药味,直指问题的核心,学术权力和资源分配的不公。
几句话,使得会场内开始嗡嗡一片,质疑、疑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讨论声响起。
就在这时,一个阴柔却清晰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调侃意味,“亲爱的藤岛教授,您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大阪交易所里抱怨规则不利于自已的小商人。”
众人转头,只见一身精致笔挺西装的菲茨杰拉德慢悠悠从前排的沙发转过身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嘴角挂着那标志性的、略带刻薄的笑容。
“学术竞争,从来不仅仅是看谁先到办公室。”菲茨杰拉德轻轻搅动着小勺,“更要看谁带来的想法更有趣,更能激发大家的讨论欲。章程是死的,学术是活的。评议委员们的决定,正是基于对李乐博士这项研究潜在趣味性的判断。”
“难道您认为,理事会诸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他目光扫过藤岛,“都缺乏这种基本的学术判断力,是在徇私吗?”
藤岛脸色一变,正要反驳,另一个温和、带着老贵族式的慵懒与腔调的声音响起。
“亲爱的朱利安,还有藤岛教授,请稍安勿躁。”玛丽女士缓缓站起身,她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先对藤岛和武田报以一个歉然的微笑,“两位,请理解,这绝非针对任何个人或机构。学术交流,重在思想的碰撞与启迪,而非固守刻板的流程,有时打破一点僵化的顺序,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火花。”
她的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的邹杰,语气愈发温和,“zou....jie博士,对吧?我听说你的研究也与网络社会学相关,而且准备得非常充分。这难道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吗?”
“李乐博士先分享他的一些初步框架,你随后可以在此基础上,更全面、更系统地展示你的思考和发现,进行一种学理上的对话与比较。我想,学会鼓励的正是这种即时、前沿的交流。这并非一场你死我活的竞赛,而是共同探索未知的旅程。”
微微一笑,仿佛在提议一场下午茶似的轻松,“如果对自已的研究充满信心,先后顺序又有多大关系呢?真理从不因陈述的先后而改变其价值。除非......发言者自身对其坚固程度心存疑虑,惧怕在紧随其后的、观点相近的论述中相形见绌?”
“若真如此,选择退出,静心打磨,倒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审慎。”
这话听着是劝慰,实则字字诛心,将“惧怕比较”的潜台词毫不留情地抛了出来。
退出,意味着怯场,意味着承认自已的研究经不起比较,硬着头皮上,则要直接面对李乐“抛砖引玉”后可能出现的对比和诘问。
武田直树和藤岛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约翰逊引用的章程他们无法反驳,菲兹杰拉德和玛丽女士的话更是将他们逼到了墙角。
若再坚持反对,不仅显得蛮横无理,更坐实了“惧怕竞争”的指控。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武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转头对呆立一旁的邹杰低声道:“邹君,过来。”
邹杰如梦初醒,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导师和藤岛教授走到角落,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武田低声疾言厉色地问道,“邹君!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告诉我,你对你的研究有没有信心?能不能在接下来的环节里,顶住压力,清晰、有力地展示出我们研究的独特价值和扎实基础?”
藤岛也压低声音,语气急切:“邹!这是危机,也是机会!如果能在这种场合下,正面回应甚至超越LSE和燕京的挑战,你在学界的声望将大大提升!这将是你学术生涯的关键一步!有没有这个胆量和实力?”
邹杰看着两位导师急切而充满期望的眼神,又瞥了一眼在台上摸着手机打字,一脸轻松的李乐,一股破釜沉舟的血气涌了上来。
他知道自已已无退路,退缩意味着前功尽弃,意味着在导师和潜在的支持者面前形象崩塌。
他咬了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又像是在给自已发出强烈的自我催眠,“哈依!老师,请放心!我有信心!我们的研究是独立且扎实的,不惧任何比较!学生有玉碎的决心!”
武田直树点点头,用力拍了拍邹杰的肩膀,“哟西,去吧,拿出你最好的状态!”
藤岛也鼓励道,“记住,你的背后是百年京大的声誉,还有,我的一番苦心。”
得到弟子肯定的答复后,武田直树转过身,挺直了腰板,虽然脸色依旧严肃,但语气恢复了克制,“约翰逊博士,菲茨杰拉德教授,玛丽女士,我们接受组委会的安排。”
“邹杰博士将按照调整后的时间进行报告。我们相信,学术的真金不怕火炼,公平的比较有利于学科的健康发展。”
约翰逊副主任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很好,感谢诸位的理解与合作。”
玛丽女士优雅地笑了笑,“期待一场精彩的学术对话。”
菲茨杰拉德则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转身,仿佛刚才只是打发了一段无聊的插曲。
而森内特,扭着身子,往下出溜了一截儿,好像为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眯起眼。
风波暂时平息。组委会工作人员迅速调整了PPT和设备顺序。
李乐在全场目光的注视下,从容地走到了报告台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听众,最后在与邹杰仓惶不安的眼神短暂接触时,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看似友好、却让邹杰觉得无比刺眼的笑容。
投影仪亮起,清晰的PPT标题页再次映入眼帘,“网络社会学:概念梳理与理论路径的一些探索”。
一场原本计划中的学术报告会,瞬间变成了充满火药味的对垒。
邹杰感觉自已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知道,接下来的半小时,将决定他很长一段时间的学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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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乐站在报告台前,身形挺拔,圆寸头在投影仪的光线下泛着青茬,一张猫咪唇翘着恰到好处的角度,单这张俊美的东方面孔和符合西方审美的壮硕身材组成的反差美感,就让台下一众人渐渐忘记了刚才那一番激烈的争论,毕竟,人心向美。
小李厨子先是微微躬身,向台下致意,动作从容不迫,一口地道的伦敦腔娓娓道来,一点也看不出来第一次登上这种级别的学术舞台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