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韩老还端着几分架子,捻着胡须,对秦思齐提出的问题,回答得言简意赅,带着点看你能否听懂的考校意味。但秦思齐是谁?那是能在翰林院浩如烟海的典籍里迅速找到关键,能构思出漕运永固水法模型的学霸,逻辑思维和领悟力远超常人。他不仅听得懂,还能举一反三,提出更深层次的疑问。
几个回合下来,韩老河工眼睛里渐渐有了光彩。发现自已那些积攒了半辈子、几乎快要带进棺材里的经验,在这个年轻官员这里,不仅被完全理解,甚至还能碰撞出新的火花。这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被尊重的畅快。
韩老终于不再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模样,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嗯…你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光靠嘴说说不明白,你跟我进屋来。”
秦思齐知道这是取得了初步的信任。跟着韩老河工走进那间低矮却干燥的土坯正房。屋内陈设简陋,但靠墙的一张旧木桌上,却摊着一幅虽然纸质发黄、边缘破损,但笔触清晰、标注详尽的无定河绥德段河道与周边地形示意图!这显然是韩老河工自已多年心血绘制的宝贝。
韩老河工粗糙的手指点在图纸上无定河上游一个拐弯处:“你看这里,这个地方,我们叫‘老牛湾’,河道在这里收窄,水流急,河床底下是整块的石板,结实得很!前朝就有人想过在这里打个基,弄个拦河堤坝,把水位抬起来……”
又指向下游一片相对开阔的川地:“水位一高,就能从这里开一条主干渠,顺着地势,一路往东,能浇灌过去至少五千亩现在只能看天吃饭的旱地!就是这渠线怎么走最省工、怎么过前面那个跌水崖是个大难题……”
随着韩老河工的讲解,那幅陈旧的地图仿佛在秦思齐眼前活了过来。强大的空间想象力和逻辑思维能力飞速运转,脑海中已然展开了一副立体的、动态的三维地图。哪里适合筑坝,哪里可以修渠,如何利用自然坡度实现自流灌溉,如何设置分水闸门控制流量,如何规避地质灾害风险…一个个念头如同泉水般涌现。
甚至在韩老河工讲解的间隙,提出了一些补充和优化设想:“韩老,您看,如果我们在主干渠经过‘跌水崖’那段,不直接硬闯,而是采用渡槽或者倒虹吸管的方式跨过去,是不是能解决落差问题?”
韩老河工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猛地一拍大腿:“妙啊!这个法子…这个法子老汉我怎么就没想到!能省多少工!能避开多少麻烦!秦大人,你真是神了!”
韩老河工看向秦思齐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审视、矜持,到后来的认可,再到此刻,已然充满了震撼与难以掩饰的敬佩。
原以为这年轻官员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肚子里真有货,而且思路之新奇、开阔,是他这老河工一辈子都没敢想过的。
就在两人对着地图越聊越兴奋,几乎忘乎所以的时候,韩老的儿媳端着饭菜走了进来,轻声提醒该吃晚饭了。两人这才恍然惊觉,窗外天色早已昏暗,腹中也早已饥肠辘辘。
“哎呀,你看我,光顾着说话,都忘了时辰!秦大人要是不嫌弃,就在老汉家里凑合一顿粗茶淡饭?”韩老河工有些不好意思地邀请。
秦思齐正求之不得,哪里会嫌弃,连忙拱手:“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叨扰老先生了!”
饭菜确实简单,一盆小米粥,一碟咸菜,几个杂面馍馍,还有一小壶韩老自已酿的、度数不高的糜子酒。但气氛却异常热烈。几杯浊酒下肚,话题更是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密集地涌来。从无定河历年水情的变化,聊到不同土质的渠岸该如何加固。从需要招募多少民夫,聊到可能会遇到的地方阻力和解决办法。
韩老河工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已毕生的经验和盘托出,甚至包括一些只有他们老河工之间才懂的土办法和忌讳。秦思齐则认真倾听,不时提出自已的看法,两人时而争论,时而抚掌大笑,竟有种忘年之交的感觉。
这顿饭吃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秦思齐才意识到时间太晚了,起身告辞。
真诚地说:“韩老,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辈受益良多!过几日,等我将一些想法整理一下,再来向您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