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典?天文志》附《逆党纪事》载:“成武朝中期,荧惑星犯南斗宿,赤焰拖空,映彻京师夜空。镇刑司副提督石崇(从二品)借星象造势,令心腹密探持残破短笺,遍贴城垣,传‘荧惑入南斗,应在萧桓复位’之谣;
吏部尚书李嵩(正二品)袖藏磨边账册,户部尚书刘焕(正二品)手握蛀孔地契,皆因私弊把柄为崇所制,默纵舆论蔓延;京营副将秦云撤正阳门暗门守军,唯余十卒持锈甲残枪,宣府卫副总兵李默(从三品)引兵近城,营中灯火如鬼火摇曳。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从二品)侦得逆党起事端倪,三递密报,纸页皆染指痕,然玄夜卫指挥使周显(从一品)附逆,阻其调兵;
太保兼兵部尚书谢渊远在大同卫,粮车轱辘带裂纹,恐瓦剌乘虚入寇,难弃边军回援;成武帝萧栎病笃御书房,锦被浸黑血,尚方剑鞘裂,京师朝堂如焖火火山,砖缝已渗火星,复辟风暴旦夕将至。” 此案之危,在 “星象助逆、人心破碎、护纲孤弱”—— 逆党借天像织罗网,群臣因私弊成散沙,唯余谢渊隔疆、秦飞困守,大吴社稷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宫墙昏浸暮色浓,铜铃滞涩带锈声。
荧惑犯斗星垂血,短笺贴垣字半崩。
禁旅披残藏异志,朝臣握弊匿私封。
唯余边将鞍鞯破,空抱丹心对朔风。
皇城宫道的青石板裂着细缝,暮色里像一道道干涸的泪痕。往日三两人一队的禁军巡防,此刻竟成百成列往来,甲叶上的锈迹在昏暗中泛着冷光,碰撞声 “铛铛” 作响,滞涩得像钝刀割铁,压过了檐角铜铃的残响 —— 那铜铃的铃舌已断了半截,风过只余 “嗡” 的闷声。
禁军校尉赵九握着长枪,枪头崩了个缺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节抵着枪杆的木纹,竟抠出细碎木刺。半个时辰前,京营副将秦云派人传信,令 “辰时换防后,正阳门暗门守军减至十人”,他指腹摩挲着腰间半旧的腰牌,那是三年前谢渊亲授的 “忠勇” 牌,如今牌面已磨得看不清字迹。“赵校尉,再往暗门方向挪挪,石崇大人的人要过。” 禁军小旗王五凑过来,声音发颤,手里攥着一枚 “镇刑司令牌”,牌边磕得坑坑洼洼,他袖袍下的手还在抖 —— 昨夜石崇的人威胁他时,刀光在他眼前晃了晃,至今心有余悸。
赵九挥了挥手,令队伍往侧旁退让,靴底踏过青石板的裂缝,发出 “咯吱” 轻响,像在替这残破的禁卫体系呻吟。宫道尽头,御书房的烛火微弱如豆,谁也没察觉,这看似严密的禁卫,早已被逆党蛀得千疮百孔,只待风暴来临,便会连同青石板的裂缝一起,彻底崩碎。
退朝的官员们垂首疾行,衣袍扫过阶下的青苔,留下细碎痕迹。吏部尚书李嵩的袖袍皱得像揉过的废纸,袍角还沾着一片干枯的槐叶 —— 那是方才躲廊柱时蹭上的,他袖袍下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账册副本,纸页边缘磨得起毛,上面 “贪墨三千两” 的字迹被指甲抠得发暗,那是去年他借文官考核贪墨的记录,石崇昨日派人送来时,纸页上还沾着一点墨迹,像是故意留下的警告。
“李大人,粮库的存粮已被我调走大半,用来给萧桓造势,谢渊若回师,咱们都得死!” 户部尚书刘焕从后拽住他的衣袖,刘焕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泥垢 —— 那是昨日去粮库调粮时沾的,他手里攥着一张地契,地契边缘被虫蛀了几个小洞,正是他挪用粮库银买的苏州田产,纸页被汗水浸得发潮,快要看不清买主姓名。
李嵩甩开他的手,眼神冷厉如冰,指腹蹭过账册的破边:“怕什么?秦云已撤了暗门防务,李默的宣府兵就在城外,谢渊回不来!你若再慌,把你地契上的名字抖出去,第一个死的是你!” 刘焕脸色瞬间惨白,地契从指缝滑出一角,露出 “萧姓” 的模糊字样,他慌忙塞进袖中,指节捏得地契更皱。
两人正僵持,礼部尚书王瑾从旁走过,他的朝服袖口沾着一点墨渍 —— 那是今早拟 “祭器丢失谢罪疏” 时滴的,怀里揣着半块破碎的祭器瓷片,那是去年丢失永熙帝祭器时剩下的,石崇说 “凭此可证你失职”,他走着走着,瓷片从袖中滑落,“啪” 地碎在阶下,他慌忙弯腰去捡,指尖被碎片划破,渗出血珠,却不敢声张 —— 这破碎的瓷片,恰如他此刻的处境,连捡都不敢光明正大。
钦天监署的烛火忽明忽暗,灯芯结着焦黑的灯花,像一颗悬着的泪。监正(正五品)捧着《星象奏疏》,纸页被他的指腹摩挲得发亮,“荧惑入南斗,主君位更迭” 的字句旁,被他用朱笔点了个圈,圈得纸页都快破了。半个时辰前,他亲眼见荧惑星拖着淡红尾焰滑向斗宿,那尾焰像一道流血的伤口,划过年夜的夜空,按制需即刻呈给御书房,可玄夜卫指挥使周显的人却守在署外,门帘被风吹得掀动,露出外面兵卒的残甲 —— 甲片上的漆已剥落大半,像这钦天监的体面,早被剥得干干净净。
“监正大人,别等了,周大人说了,这奏疏若递上去,只会扰了陛下龙体。” 周显亲信、玄夜卫千户孙六推门进来,靴底沾着泥,踩脏了监正刚擦过的青砖,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玄夜卫腰牌,牌面的花纹已磨平,“您去年误判日食,石崇大人可是替您瞒下来的,那封‘罪己疏’还在镇刑司存着,纸页都快黄了,现在该您报答了。”
监正握着奏疏的手开始发抖,指腹抠着纸页的边缘,竟撕下一小片纸屑,他望着窗外的星象,荧惑星的尾焰渐渐淡去,像要被夜空吞噬。“别…… 别连累钦天监的弟兄。” 他终是叹了口气,将奏疏递过去,孙六接过时,纸页被风吹得抖了抖,一角蹭过桌角,撕出一道细缝,像监正此刻的心,被生生扯出个口子。
御书房的紫檀软榻铺着龙纹锦被,锦被上的血痕已发黑,像干涸的墨迹,叠着一层又一层,最新的一道还泛着淡红,是方才咳出来的。太医院院判用银匙给萧栎喂药,银匙的柄上有一道凹痕,是去年萧栎病急时摔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在锦被上晕开新的深色痕迹,与旧痕叠在一起,像一幅破碎的江山图。
近侍太监(从六品)捧着监正的《星象奏疏》副本,纸页边缘被他揉得发毛 —— 这是秦飞派暗探偷偷送来的,他不敢明说奏疏被周显拦截,只能压低声音,气息都透着颤:“陛下,钦天监奏报,荧惑星犯南斗宿。”
萧栎的眼睫颤了颤,像两片干枯的蝶翼,缓缓睁开眼,眼底的光散得像碎了的星子。他枯瘦的手想抓住榻边的尚方剑,剑鞘裂着一道细缝,是前日他咳得厉害时撞的,剑柄上的缠绳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木芯,他的指尖刚碰到剑鞘,便无力地垂下,指甲在鞘上划出一道浅痕:“岳谦…… 岳谦在哪?调京营…… 调京营守正阳门。”
“陛下,岳谦都督在安定门守烽燧,京营…… 京营兵卒已换防,秦云副将说…… 说需守九门,抽不开。” 近侍太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望着萧栎的脸,那张曾经威严的脸此刻蜡黄如纸,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只有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一丝不甘。
萧栎猛地咳了起来,胸腔起伏得像破风箱,帕子上瞬间染满暗红血痕,血珠滴在锦被上,晕开小小的圈。他望着御书房的匾额,“勤政” 二字的金漆已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底色,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泪水混着汗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朕的京营…… 朕的朝臣…… 都成了别人的刀…… 谢渊…… 谢渊还在大同卫吗?” 近侍点头,萧栎闭上眼睛,睫毛上沾着泪珠,像碎了的珍珠,心口的绞痛远不及皇权崩塌的绝望 —— 他知道,自己等不到谢渊回师了,这御书房的一切,终将和他的生命一样,碎得再也拼不起来。
玄夜卫北司的密室里,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影子在墙上晃得破碎。秦飞将 “逆党密报册” 重重拍在案上,册页上画着石崇与周显密谈的场景,石崇的脸被画得狰狞,周显的手搭在石崇肩上,墨迹浓得像要滴下来,纸页边缘被他的指甲抠出几道白痕,最末一页还沾着一点墨渍 —— 那是昨日录李默引兵动向时,紧张得滴上去的。
张启(从三品文勘房主事)站在旁侧,手里拿着周显刚刚下达的 “禁调令”,纸页边缘被他揉得发皱,边角还撕了个小口,“大人,周显大人说‘陛下病笃,玄夜卫需守衙署,不得擅调暗探’,咱们派去盯南宫的暗探,已被他召回了一半,剩下的人…… 连破棉衣都没得穿。”
“擅调?” 秦飞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腹抵着密报册的硬壳,竟捏出一道浅印,“石崇要借星象起事,周显却拦着咱们查案,他不是附逆是什么?去年石迁旧党案,他就包庇过徐靖,那封‘求情疏’我还留着,纸页都快烂了,现在更是明目张胆!” 他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一封泛黄的信,信纸边缘卷曲,上面 “徐靖乃忠良,请勿株连” 的字迹还清晰,正是周显所写,他捏着信纸的手发抖,信纸被风吹得飘了飘,像一片枯叶。
张启低声道:“大人,谢渊大人那边已递了三封急报,说‘大同卫粮饷已妥,不日回师’,咱们再等等,等谢大人回来,定能扳倒逆党。” 秦飞望着窗外的星象,荧惑星的尾焰透过破窗纸,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碎血。他知道,等谢渊回来,或许京师早已易主,可除了等,他别无选择 —— 暗探只剩三十余人,每人手里的刀都有缺口,连镇刑司的密探都比他们多,这玄夜卫北司,早已不是护纲的堡垒,而是困着他们的牢笼。
刑部衙署的公堂里,《大吴律》摊在案上,书页缺了一角,正好是 “谋逆者斩” 的条款那页,露出后面 “议亲议贵” 的字句,像故意被人撕去的正义。周铁(正二品尚书)的手指在缺页处反复摩挲,指腹沾了点灰尘,那是昨夜他翻找旧案卷时落的,他望着公堂上方的 “公正廉明” 匾额,匾额上的 “明” 字少了最后一笔,是去年地震时震掉的,至今没修,像这刑部的法权,早被缺了一块。
“周大人,石崇大人是从二品镇刑司副提督,掌缉捕之权,咱们没君旨,不能提审他的亲信,否则便是越权。” 刑部侍郎刘景(正三品)站在堂下,手里捧着 “石崇亲信案卷”,纸页被他攥得发皱,边角还沾着点墨渍 —— 那是他昨夜替石崇修改供词时滴的,他的指甲缝里还藏着一点墨痕,像洗不掉的罪证。
“越权?” 周铁猛地抬头,声音带着怒火,指节敲在缺页的《大吴律》上,发出 “砰砰” 响,“他的亲信在街市传谣、勾连京营,这是谋逆!《大吴律》载‘遇谋逆,地方官可先捕后奏’,你敢说不知道?” 刘景的脸色白了白,却还是硬着头皮,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纸页边缘磨得发亮:“周大人,去年您为救故友,私放定死罪的官员,案卷还在镇刑司存着,纸页都快黄了,您若提审石崇亲信,他把这事抖出去,您……”
话未说完,周铁已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他望着公堂的地面,青砖缝里积着灰尘,像积了一地的私弊,突然觉得无比讽刺:身为刑部尚书,却连缉拿逆党的权力都没有,只能抱着一本缺页的律书,看着法权像这缺角的书页一样,碎得再也拼不起来。
吏部衙署的烛火亮至深夜,灯油快烧尽了,火苗忽明忽暗,映着案上的 “附议官员名单”。名单上已有四十七人签字,字迹或潦草或工整,有几处还滴了墨渍 —— 那是前日张文(正三品侍郎)紧张时滴的,墨渍晕开,糊了两个名字,只能重新补写,纸页被反复折叠,留下深深的折痕,像被揉过的人心。
“大人,林文大人说‘祭器丢失案未结,不敢附议’,怕是还在犹豫,他的名字这处,纸都快被我折破了。” 属吏(吏部主事)王十一躬身道,手里拿着一支快秃了的毛笔,笔杆上的漆已剥落,他指着名单上空缺的一处,那里的纸页被反复摩挲,边缘都起毛了,“昨日我去传信,见林文大人屋里还摆着那半块破碎的祭器,他说‘这东西一日不还,我一日不安’。”
张文冷笑,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纸页边缘被虫蛀了几个小洞,正是林文去年丢失永熙帝祭器的复盘记录,上面有林文的签字,字迹还很清晰:“犹豫?他是怕谢渊回师后追责!你去告诉林文,若明日辰时前不签字,我就把这记录呈给石崇大人,让他丢官抄家,永世不得起复!” 他说着,用秃笔在林文的名字旁画了个圈,墨汁太浓,晕开了一片,像要把那处空白彻底淹没。
属吏领命离去,张文望着名单上自己的名字,旁边已注上 “拟升吏部尚书”,字迹写得格外用力,纸页都被笔尖戳出了细小的洞。他起身走到窗边,见禁军正往正阳门方向去,甲叶的碰撞声断断续续传来,像破碎的鼓点。他摸着名单上的折痕,突然觉得这张纸像一面镜子,照出满朝官员的私念,也照出自己的贪婪 —— 为了一个尚书位,他早已把 “为官当忠” 的初心,碎成了名单上的墨渍和折痕。
南宫暖阁的烛火被风吹得晃动,影子在墙上碎成一片。萧桓立于窗前,指尖摩挲着一枚旧玉扳指,扳指上裂着一道细缝 —— 那是七年前幽禁时摔的,当时他以为再也没机会戴上,如今扳指虽在,却总觉得硌得慌,像心里藏着的不安。窗棂的木缝里积着灰尘,风一吹,便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的龙袍上 —— 那龙袍是连夜修补的,袖口还能看见针线的痕迹,金线也断了几处,像这 “复位之君” 的体面,补得再用心,也藏不住残破。
“陛下,禁军三营的旧部已联络妥当,秦云副将承诺辰时开正阳门暗门,李默总兵的宣府兵已在城外扎营,只待您一声令下,便可入宫登基。” 石崇捧着 “起事檄文”,纸页边缘磨得发亮,上面 “清君侧、诛谢渊、复正统” 的字句写得格外用力,墨迹浓得像要滴下来,他躬身时,袖袍扫过案上的茶杯,茶杯晃了晃,茶水洒出一点,落在檄文上,晕开一小片墨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