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通鉴?帝纪》载:“天德二年秋,帝萧桓幸御花园,观西域贡萄(西域贡使新献品种,颗粒饱满,沾晨露而泛紫)。昌顺郡王萧栎侍侧,因进言揭镇刑司副提督石崇私调大同卫五千斤火药之疑云 —— 太保兼兵部尚书谢渊先递密折,言北境探子于北元营地查获携‘大吴工部’印记之火药,恰与崇三月前调运之批次吻合;崇闻讯狡辩,称此为北元仿造本朝制式,欲乱视听。
栎乃引元兴帝设镇刑司之祖制 ——《大吴官制?特务司篇》载明‘镇刑司掌缉奸佞、核贪腐,护朝堂清明,非奉帝诏不得擅构朝臣、滥施监控’,力谏帝核验火药印记真伪,勿为奸言所蔽。帝彼时内疑崇专权(玄夜卫北司秦飞、诏狱署徐靖皆为崇党,镇刑司几成其私衙),外忧旧党(吏部尚书李嵩辈)借朝局动荡生事,故未贸然发作,乃密遣玄夜卫指挥使周显(令其易装潜行,避崇党眼线),偕工部尚书张毅入工部密验印记 —— 盖工部印记为天德二年新改制式,含‘天德’暗纹,唯本朝铸印官能刻,仿造不能复刻。
此非寻常君臣闲叙,实为帝权权衡新旧派系、明辨忠奸之枢机。葡萄架影所覆者,既为帝复位初朝局之危(旧党握吏权、奸佞控特务),亦为帝王弃‘稳局’之私、守‘护社稷’之公、开启明断之始。”
御园藤叶密遮烈日,帝心澄似明镜照奸忠;半颗贡萄轻捏指间,暗藏朝局权衡之智 —— 此皆天德朝拨乱反正之关键伏笔,未敢有半分轻忽。
四咏
其一
紫瑛垂绝域,藤蔓绕雕阑。
汉使携根至,天家赐露餐。
马乳凝霜厚,龙鳞映日寒。
何当醅作酒,一醉破楼兰。
其二
白玉润中州,野蔓自芊眠。
周诗咏薁实,汉赋列芳筵。
味薄甘犹涩,形微色未鲜。
不随胡种贵,寂寞老林泉。
其三
西域葡萄中原薁,同根异派各成殊。
紫英烨烨承天泽,绿蔓萋萋守故墟。
雨露无私均化育,山川有界判荣枯。
若教移种通沟洫,共结累累满玉壶。
其四
葡萄本自西域产,辗转东传入汉宫。
藤蔓千秋牵朔漠,珠玑万颗耀晴空。
中原亦有蘡薁在,野壑长留草木风。
一样秋光凝硕果,不同身世判穷通。
御园的葡萄架爬得满密,翠绿藤叶层层叠叠,将正午的烈日滤成细碎的光斑,落在青砖地上,像撒了把碎金。架上垂着串紫莹莹的西域葡萄,颗粒饱满,沾着晨露,是昨日西域贡使刚送的,萧桓特意让人挪到御座旁的暖阁外,此刻正站在架下,指尖捏着颗葡萄轻轻转动,指腹蹭过果皮的薄霜,眼神却有些放空 —— 自复位以来,朝局看似平稳,可石崇的玄夜卫越权监控、谢渊的闭门待罪、于科的诏狱羁押,像根根细刺,扎在他心头。
龙袍的金线纹在光斑下泛着冷光,萧桓捏着葡萄的力度渐渐加重,果皮被掐出道浅痕,汁水顺着指缝渗出,黏在指尖。他不是没察觉石崇的专权 —— 镇刑司本是元兴帝设来查贪官、缉奸佞的,如今却成了石崇清洗异己的工具;玄夜卫直属于帝,石崇却借着 “复辟功臣” 的名头,调遣起来如私兵。可他刚从瓦剌归来复位,旧党(以李嵩、徐靖为首)仍握有吏部、诏狱署的权,若贸然动石崇,旧党恐借机生乱,好不容易稳住的民心,怕是要再动荡。
“陛下,西域葡萄性凉,空腹吃多了伤脾胃。” 内侍总管李德全轻步上前,捧着个银盘,声音放得极轻。萧桓回过神,将捏破的葡萄丢进盘里,又拿起颗完好的,却没再动,只是望着藤叶深处:“李德全,你说,这朝局,真能稳下来吗?” 李德全躬身道:“陛下圣明,只要君臣同心,定能稳下来。” 这话空泛,却也是此刻唯一能说的 —— 他知道帝王的难处,不敢多言。
风忽然吹过藤架,叶子 “沙沙” 作响,像是在回应萧桓的疑问。他抬头望向假山方向,那里隐约有衣角闪过 —— 是萧栎,他早就知道萧栎在附近等着,却没点破。这位弟弟自逊位后,从不多涉朝政,今日特意来御园,定是有要事想说。萧桓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捏起葡萄,等着萧栎主动开口 —— 他想听听,这位 “不预政” 的宗室,会如何说。
萧栎从假山后走出,石青色常服的下摆扫过青砖上的光斑,没带任何随从,只腰间挂着块素面玉佩,是永熙帝赐的旧物。他脚步放得极轻,怕惊扰了御园的寂静,也怕显得太过急切 —— 宗室 “非诏不得预政”,他若直奔主题,反倒会让萧桓警惕,借葡萄闲叙,才是最稳妥的方式。
“皇兄这西域葡萄,看着比去年贡品更饱满些。” 萧栎走到葡萄架旁,目光落在串最紫的葡萄上,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像寻常兄弟闲聊,“去年臣弟在南宫,还尝过西域贡使送的,那时的颗粒小,甜度也差些,今年这串,怕是要甜透心了。” 他没提朝局,只说葡萄,是想先卸下萧桓的防备 —— 帝王在御园本是放松时刻,太过严肃的话题,容易引发抵触。
萧桓侧过头,看着萧栎,嘴角勾起抹淡笑:“你倒还记得去年的葡萄。今年贡使说,这是西域新培育的品种,特意多送了几筐,你若喜欢,回头让李德全送些去南宫。” 他顺着萧栎的话接下去,却没主动提朝事,眼神里带着审视 —— 他想知道,萧栎会如何从 “葡萄” 转到他真正想说的事上。
萧栎点头谢过,伸手轻轻碰了碰葡萄藤的枝干,指尖触到粗糙的树皮,像触到朝局的肌理:“皇兄疼臣弟,臣弟记着。只是臣弟方才从南宫来,路过工部衙署,见工部尚书张毅大人急匆匆的,像是有急事,问了句,才知是北境探子送了些火药残片来,说是在瓦剌营地发现的,让张毅大人核验印记。” 他话锋转得自然,从 “工部” 过渡到 “火药”,没提谢渊,也没提石崇,只说 “探子”“核验”,留了余地。
萧桓捏葡萄的手顿了顿,指尖的汁水又渗出些,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擦在龙袍下摆的暗纹上:“哦?瓦剌营地的火药?张毅大人怎么说?” 他明知故问,谢渊的密折昨日就递到了御案上,里面写得清清楚楚 “火药有大吴工部印记,是石崇三月前调走的五千斤”,可他不想先表态 —— 他想听听,萧栎知道多少,又想如何说。
萧栎见萧桓接话,心中松了口气,却没立刻说破,只是继续道:“张毅大人还没核验完,臣弟也只是听了一嘴。不过臣弟想着,瓦剌素来缺火药,怎么会有咱们大吴的火药?莫不是…… 有人私通瓦剌,把咱们的军器送了出去?” 他故意留了疑问,没点出 “石崇” 的名字,是想让萧桓自己联想到 —— 毕竟石崇调火药的事,萧桓是知情的,只是当时被石崇 “加固京营” 的说辞骗了。
话没说完,萧桓忽然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石崇昨日已经跟朕解释过了。” 他将手中的葡萄丢进银盘,声音沉了些,“他说那是瓦剌仿造咱们的火药,故意刻了相似的纹路和印记,想搅乱咱们的判断,让咱们以为内部有人通敌,自乱阵脚。” 他没提谢渊的密折,也没说自己的怀疑,只把石崇的说法复述了遍 —— 这是他的妥协,也是他的试探,想看看萧栎会如何反驳。
萧栎的眼神暗了暗,却没急着争辩,只是弯腰捡起颗掉在地上的葡萄,指尖擦去上面的尘土,葡萄皮上的霜被蹭掉,露出深紫色的果肉:“石大人这话,臣弟倒是有些疑惑。”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萧桓脸上,语气带着审慎,“瓦剌的工匠,连普通的震天雷都造不精,怎么会仿造咱们工部的印记?皇兄也知道,工部的火药印记,是去年永熙帝在位时新改的制式,刻着‘天德’二字的暗纹,只有工部的铸印官能刻,瓦剌怎么会知道暗纹的样式?”
萧桓的指尖在葡萄藤的枝干上轻轻划着,没说话。他当然知道工部印记的特殊性 —— 去年改制式时,还是他以太子身份监工的,暗纹的位置、字体的大小,都是秘而不宣的,只有工部尚书、铸印官和少数几位重臣知道。石崇说 “仿造”,本就是破绽,可他还是选择相信,只因 “仿造” 的说法,能让朝局暂时安稳 —— 若承认是石崇私调的火药流入瓦剌,那便是 “通敌” 的大罪,石崇的旧党定会闹起来,他刚复位的帝王权威,怕是要受冲击。
“栎弟,” 萧桓的声音放得更沉,带着帝王的威严,“朝局刚稳,别多想。” 这话像是提醒,也像是警告 —— 他不想在御园里,就把君臣间的那层 “稳” 给捅破。
萧栎看着萧桓避开话题的样子,心中明白他的顾虑,却也知道不能就此打住 —— 谢渊的密折、于科的冤屈、大同卫的火药,都等不起。他握紧手中的葡萄,指尖微微用力,果皮被捏出细微的裂痕,却没破:“皇兄,臣弟不是多想,是怕有人借着‘稳朝局’的名头,做着危害社稷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更郑重,带着对祖制的敬畏:“皇兄忘了?当年元兴帝设镇刑司,是为了什么?” 萧栎的目光落在御园角落的 “忠奸碑” 上,那是元兴帝在位时立的,刻着 “镇刑司者,当查奸佞、护忠良,若有滥用者,以谋逆论”,“元兴帝亲批的祖制,写在《大吴官制》的第一章,臣弟还记得,当年皇兄做太子时,还在碑前跟臣弟说‘此碑是大吴的良心,不能倒’。”
这话像根针,精准戳中了萧桓的底线。他猛地抬头看向萧栎,眼神里带着惊讶,也带着被戳中的难堪 —— 元兴帝是他的祖父,也是大吴朝口碑最好的帝王,祖制在他心中,是不可逾越的底线。石崇滥用镇刑司,本就违了祖制,若再加上 “私通瓦剌”,那便是连祖父的规矩都弃了。
萧桓的指尖在葡萄藤的枝干上猛地掐下,指甲深深陷入树皮,绿汁顺着指缝渗出,沾在指尖,像血的颜色。他没说话,却也没再打断萧栎 —— 他想听听,这位弟弟还会说什么,也想借着萧栎的话,理清自己心中的矛盾:是继续妥协,保一时安稳?还是遵从祖制,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