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通鉴?忠良传?谢渊传》载:“天德二年冬刑部审案暂歇,参与陪审的官员借故避嫌,悄然避开诏狱署提督徐靖,齐聚后院回廊密议。众官皆对徐靖所呈‘罪证’深生疑虑:或指密信所用松烟墨粗劣、笔迹矫揉,与谢渊平日严谨的书风大相径庭;或斥其指证谢渊与早逝的青州王萧煜私通谋逆,纯属无稽之谈(萧煜病逝于天德元年冬,内阁存有明确讣告存档);更暗忖镇刑司副提督石崇因恐私通北元之罪被谢渊揭露,故唆使徐靖罗织罪名,构陷忠良以灭口。
众官虽慑于石崇权势,恐遭报复,然内心良知未泯,最终决议暗中搜集石、徐二人勾结的实证,待时机成熟后密禀刑部尚书周铁。史评:此番‘暗议疑云’,实为大吴朝堂良知觉醒之发端。官员之私议,非止于疑虑的宣泄,更是对奸佞强权的无声抗辩,既为后续联合翻案、澄明真相埋下关键伏笔,更深刻印证了人心向背终究能左右朝局的千古之理。”
沧溟
南倚峻岩,以眺沧溟。碧澜徐缓,素涛初宁。
礁岩崚嶒,傲立接晴。残贝遗滩,躯枯息停。
虾伏沙际,蚌闭壳扃。咸风悄拂,余沫微零。
赤日杲杲,潮痕渐冥。碎甲断须,逐流无凭。
世运有序,兴废有程。荣枯交替,孰可恒荣?
神驰浩渺,意贯苍冥。浩歌慷慨,以颂时清。
致吾妻书
卿卿如晤:
吾提笔落字,泪已沾纸,墨迹随泪痕漫漶,恰如心头翻涌的相思,无由收束。自藤台一别,三载光阴倏忽而过,白日忙于公务尚可强压牵挂,每至夜深人静,卿之笑靥便悄然入梦 —— 醒时孤灯如豆,枕畔湿凉,方知又是一场空欢喜。
犹记新婚之夕,吾与卿共立藤台之下。月华如练,倾泻在卿素色衣襟上,藤影婆娑,缠绕着彼此的身影。卿轻声呢喃:“愿与君岁岁相守,如藤绕台,不离不弃。” 吾当时揽卿入怀,指天为誓,定要护卿一生安稳无虞。奈何乱世未平,家国多艰,吾身为男儿,既食君禄,当为社稷效力,只得束装远行,将卿独留故园。此去经年,每念及卿独对藤台,望断归雁,吾便心如刀割,深恨自己未能践行当初之诺,让卿空耗青春,苦等归期。
吾在异乡,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白日案牍劳形,尚可暂忘相思;入夜则辗转难眠,往昔种种如在眼前:曾与卿共剪西窗烛火,细话家常;曾同赏藤台明月,笑谈浮生;曾执手漫步庭前,看红豆结荚,绿杨抽丝。而今,唯余吾一人独登高楼,望断天涯路,却不见卿之身影;欲寄锦书,又恐云山阻隔,音信难通。随身所佩之羊脂玉,乃卿亲手所赠,日夜贴身摩挲,玉温渐染体温,却终不及卿指尖半分暖意。
卿在家中,务必好生保重身体。莫为家事过于操劳,莫因相思日渐憔悴。邻里皆是良善之人,若有难处,可寻他们相助,切勿强自支撑,让吾在外牵挂。吾在外一切安好,虽偶有风霜,却因心念卿与家园,总能咬牙挺过。唯盼早日功成,卸甲归田,与卿重返藤台,再赏一轮圆满明月;共泛轻舟于江湖,弥补这三年来的亏欠与别离之苦。
近日见庭前红豆又发新枝,院外绿杨依依拂岸,春光越盛,归思越浓。吾知卿亦在盼吾归来,正如吾日夜盼卿一般。此去路途遥远,归期难定,但吾之心,如北辰不移,永远系于卿与家园。待天下太平之日,吾必策马疾驰,日夜兼程飞奔卿侧,此后再不言别离,执手相伴,直至白头。
临书仓促,千言万语,终难尽表吾之相思。纸短情长,唯愿卿安,静待吾归。
夫 手书
刑部大堂的惊堂木余音未散,徐靖正强压着心头的烦躁,呵斥衙役将 “罪证” 仔细封存。他的目光扫过堂下陪审的官员,刻意避开了李御史与周明的视线 —— 方才审讯时,那两人眼中的疑虑,像一根细刺,扎得他心神不宁。
不多时,李御史便以 “更衣” 为由起身,周明紧随其后,两人先后退出大堂,绕过后院的月亮门,在老槐树下的回廊下停下脚步。廊柱上的藤蔓枯荣交错,老槐树的叶子被风拂得沙沙作响,恰好为这场隐秘的交谈筑起一道天然的声障。
“周主事,方才堂审之上,你可留意那封密信?” 李御史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花白的胡须因心绪不宁而微微颤抖,“老夫观那字迹,看似模仿谢大人的柳体,实则笔力绵软,毫无谢大人惯有的锋锐之气。谢大人常年握笔治军,笔下自有杀伐之力,绝非这般矫揉造作的模仿所能企及。”
周明年轻的脸上满是愤懑与困惑,连连点头:“李御史所言极是!更荒唐的是,密信标注的日期是天德二年春,可青州王萧煜早在去年冬便病逝了,内阁存档的讣告清清楚楚,徐大人却对此绝口不提,硬说谢大人与死人通信谋逆,这未免太过刻意。”
两人相视一眼,空气中弥漫着凝重的气息。他们都是久历官场之人,深知审案定罪关乎人命与国运,若证据有假,便是对《大吴刑律》的公然践踏,更是对忠良的致命伤害。而这一切的主导者徐靖,他们亦有所知 —— 此人曾在兵部任职,与谢渊共事过一段时日,按理说,不该对谢渊的为人如此漠视。
此时的徐靖,正独自站在大堂的侧门后,望着后院回廊的方向,神色复杂。他自然察觉到了李御史与周明的异样,却没有下令阻拦。三年前,他在宣府卫任参军,谢渊作为主将,曾在北元突袭时,将唯一的逃生机会让给了他,自己则率部死守阵地,肩头中箭仍不肯退缩。那段记忆,像一道烙印,始终刻在他的心底。
他抚摸着腰间的玉佩,那是谢渊当年赠予他的,说是能辟邪祈福。如今,他却拿着一封伪造的密信,要将这位救命恩人、忠良之臣打入地狱。石崇的威胁犹在耳边 —— 他的妻儿被石崇暗中控制,若不照做,便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谢大人,并非徐某不仁,实在是身不由己。” 徐靖在心中默念,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挣扎。他深知谢渊行事严谨,连日常批阅公文的墨锭都有固定规制,绝非密信上那般粗劣的松烟墨所能比;他也清楚,谢渊家中清贫,祖宅早已变卖,连给老母治病的银子都要借贷,根本无财力支撑谋逆。可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这份内心的煎熬,让他在审讯时频频失态,急于定案的模样,反倒更引人怀疑。他甚至刻意避开了一些关键的质证环节,潜意识里,或许还在期盼着有人能站出来,戳破这场荒诞的构陷。
“除了笔迹与日期,那所谓的‘人证’也疑点重重。” 李御史捋着胡须,继续分析道,“那几名目击者,皆是石崇的旧部,其中两人曾因贪污军饷被谢大人弹劾,与谢大人早有私怨。依《大吴刑律?证据篇》规定,与被告有宿怨之人的证词,需有其他旁证佐证方可采信,徐大人却仅凭他们的一面之词,便认定谢大人有罪,实在不合规矩。”
周明补充道:“我昨日在吏部查阅档案,发现徐大人的升迁轨迹十分可疑。他三年前还是兵部的一名普通参军,自投靠石崇后,短短三年便升任诏狱署提督,速度远超常规考核晋升。而且他的家产在这三年间骤增,府邸奢华程度远超其俸禄所及,其中必有猫腻,说不定与石崇私通北元的赃款有关。”
“更重要的是,谋逆需囤积粮草、私蓄兵力。” 李御史进一步说道,“谢大人执掌兵部期间,制定了《边军粮草核查章程》,严厉打击克扣军饷的行为,自己更是两袖清风。他麾下的边军,所有调动都严格按照《大吴兵部调度章程》执行,有兵部存档和边关回执可查,无任何私调兵马的记录。徐大人对此避而不谈,显然是心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证据中的破绽一一梳理,心中的疑虑愈发深重。他们隐约察觉到,徐靖的行为背后,或许另有隐情,但无论如何,坐视谢渊蒙冤,绝非为官之道。
梳理完破绽,回廊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他们内心的挣扎。石崇的狠辣手段,他们早有耳闻:凡是反对他的官员,轻则被罢官流放,重则被罗织罪名,惨死诏狱。于科大人的遭遇,便是最鲜活的例子。
周明年轻气盛,虽满腔正义,却也难免心生畏惧:“李御史,石崇党羽众多,我们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可若是就此沉默,眼睁睁看着谢大人蒙冤,我们岂不成了帮凶?日后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他的声音颤抖,既有对自身安危的担忧,更有良知的谴责。
李御史的内心同样备受煎熬。他为官三十载,见过太多奸佞当道、忠良蒙冤的惨剧。起初,他也曾选择明哲保身,可看着一个个忠臣含冤而死,看着朝堂日益腐败,他才明白,沉默便是纵容。“老夫何尝不知其中的凶险?” 他长叹一声,“可谢大人是国之柱石,若连他都能被随意构陷,日后朝堂之上,还有谁敢直言进谏?大吴的江山,又将何去何从?”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他们知道,这条路注定艰难,但他们别无选择。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李御史与周明终于达成共识。“当务之急,是暗中收集石崇与徐靖勾结的证据,同时整理谢渊无罪的佐证,待证据确凿后,联名密禀刑部尚书周铁。” 李御史眼神坚定地说道,“周大人素来公正,且有风骨,若能得到他的支持,此事便有了转机。”
周明点头赞同:“吏部掌管官员考核与家产登记,我可利用职务之便,核查徐大人的家产来源,收集他收受贿赂的证据。同时,我还可联系几名与谢大人交好、且未投靠石崇的官员,争取他们的支持,壮大我们的力量。”
“老夫则负责联系玄夜卫北司的旧部。” 李御史补充道,“玄夜卫指挥使周显大人虽表面中立,却素来痛恨奸佞,若能让他察觉石崇的谋逆之心,或许能争取到玄夜卫的支持,为我们提供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