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通鉴?德佑帝本纪》载:“德佑帝萧桓夜览谢渊案卷宗,忆及其长子谢勉战殁于青木堡,次子谢明、幼女谢昭尚幼,子嗣单薄,不禁叹惜。然帝王权衡之下,念谢渊功高震主,遂借石崇、徐靖构陷之机,行制衡之术,命徐靖加速审讯,暗纵奸佞以压忠良。未几,石崇为京营所败,率残骑遁入深山,未及剿灭;徐靖为内应之事未露,其妹徐贤妃屡于帝前吹风,混淆视听,帝心愈乱。
史评:御书房之叹,非真怜忠良无后,实乃帝王心术之伪装。萧桓之算计,养虎为患,致石崇遁迹深山窥伺社稷;徐妃借宠干政,以柔媚之术惑君,徐靖内应之险未除,江山仍处飘摇。谢渊身陷诏狱,静置待决,被动承受构陷与暗流之险,此乃皇权专制下,忠良之悲,亦是中兴之困。”
寒星
寒星疏落夜如冰,霜痕暗结冷光凝。
天涯孤客无归处,独对寒空诉寂情。
寒星赋
夜深沉,寒星寥落于穹宇,恰似墨笺之上洒落银屑,疏密有致,却难掩其孤清之态。夜幕如冰,寒凉之气,砭人肌骨,仿佛一层幽冷屏障,将人间与星河相隔。
霜华潜结,于草木、阶石之上悄然蔓延。其形也,若雾凇之凝,似冰晶之聚,于暗夜中散发着幽微冷光。每一丝霜痕,皆为寒夜精心雕琢,如岁月镌刻的纹路,承载着时光的秘密。冷焰凝晶,寒星之光,恰似幽冷火焰,凝聚成晶莹之态,不似骄阳之炽热,却有着别样清冷的魅力,在无边夜色中,坚守着自己的微弱光芒,宛如遗世独立的精灵。
天涯羁客,远离桑梓,漂泊四海。其心也,如无根之蓬,随风流转,无所归依。栖身无凭,或宿于逆旅之舍,或息于荒野之畔。每当夜幕降临,仰望寒穹,心中感慨万千。忆起故乡之景,亲旧之容,皆如梦幻泡影,遥不可及。明月虽同,然所处之地非故园,所伴之人非亲朋,孤独之感,油然而生。
独向寒穹,倾吐幽情。寒星啊,你于天际冷眼旁观人间,可知羁客心中之苦?可知漂泊之艰辛,思乡之愁肠?每一次抬头凝视,皆盼能从你那清冷光芒中,寻得一丝慰藉,一丝指引。你是否能将我的思念,遥寄至故乡的土地,让亲人们知晓我的牵挂?
想那往昔,于故乡之时,阖家欢聚,其乐融融。春日里,共赏繁花似锦,蝶舞翩跹;夏日中,同纳清凉之荫,聆听蝉鸣;秋夜下,共品团圆之月,闲话家常;冬日间,围坐暖炉之旁,相偎相依。而如今,形单影只,独对寒星。故乡之景,只能于梦中追寻;亲旧之语,只能于回忆中回味。
寒星不语,依旧闪烁。它见证了古往今来无数人的悲欢离合,或许在它眼中,人间的喜怒哀乐,不过是短暂一瞬。但对于羁客而言,这漫长的漂泊岁月,却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寒穹之下,羁客的幽情,如潺潺溪流,无尽流淌。或有壮志未酬之憾,或有身世飘零之叹,或有对未来的迷茫,皆倾诉于这寒夜星空之下。
寒星虽寒,却也照亮了羁客前行的路。它让羁客明白,即便身处黑暗,即便孤独无助,也要坚守心中的希望。正如寒星在浩瀚夜空中,始终散发着自己的光芒,虽微弱,却不熄灭。或许有朝一日,羁客能踏上归乡之路,与亲旧重逢。那时,再回首这寒星相伴的漂泊岁月,心中定会涌起别样的感慨。而寒星,也将继续在夜空中闪烁,见证着世间的轮回与变迁,承载着无数人的梦想与情怀。
御书房内,烛火如豆,映得满室光影斑驳。萧桓身着明黄色常服,端坐于案前,指尖摩挲着谢渊案卷宗的封皮,那 “谢渊” 二字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重。他刚刚批复完户部的粮饷奏疏,目光无意间落在卷宗旁的一份旧档上 —— 那是青木堡之战的阵亡将士名录,首行便是 “谢勉” 二字,旁注 “谢渊长子,力战殉国”。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萧桓心头,他缓缓翻开旧档,脑海中浮现出青木堡之战后的场景。彼时,谢渊一身血污,踉跄入宫请罪,面对自己的斥责,他始终沉默叩首,额角的血迹与泪水交融,却未替自己辩解半句。萧桓记得,当时自己怒于边防线的失守,痛斥谢渊调度失当,全然未顾及他刚刚失去长子的悲痛。
“谢勉…… 倒是个勇将。” 萧桓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名录上的名字,“为国捐躯,实在可惜。” 他又想起谢渊这些年的境遇,自青木堡之战后,便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整顿边防、清查吏治中,连为长子守孝的时间都被公务挤占。如今谢渊年近四十,仅有次子谢明、幼女谢昭两个孩子,次子尚在国子监求学,幼女未满十岁,子嗣单薄得让人心酸。
“渊无后乎?” 萧桓轻声感叹,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怅惘。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落满积雪的枯枝,心中不禁自问:这般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的忠良,连后代都未曾多留,自己这般猜忌,是否太过凉薄?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思。他想起谢渊平定野狐岭之乱的功绩,想起他整顿吏治的魄力,想起他变卖祖产赎回自己的赤诚,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泛起一丝愧疚。
这丝愧疚并未持续太久,便被帝王独有的冷静彻底压下。萧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案头的卷宗上,眼底的温情渐渐被寒芒取代。他走到墙边悬挂的《大吴权力制衡图》前,指尖落在 “兵部” 与 “玄夜卫” 的标记上,陷入了沉思。
谢渊身兼太保、兵部尚书、御史大夫三职,掌全国军政与监察大权,多年来在军中威望极高,边军将士对其近乎盲从;民间更是将他视为 “国之柱石”,百姓的拥戴之声远超帝王。这种 “功高震主” 的局面,早已让萧桓心存忌惮。他深知,自古以来,权臣功高盖主,鲜有善终,即便谢渊此刻忠心耿耿,谁能保证他日后不会心生异心?
“帝王之道,本就无绝对的忠奸,唯有永恒的制衡。” 萧桓低声自语,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石崇与徐靖的构陷,对他而言,并非意外之灾,反而是一个绝佳的契机 —— 借奸佞之手,暂时打压谢渊的势力,让兵部与玄夜卫、内阁形成新的权力平衡,既能消除潜在威胁,又能坐收渔翁之利。
他想起石崇的狂妄与徐靖的怯懦,心中已有了盘算:“石崇虽奸,却有野心,可借他牵制谢渊;徐靖贪生怕死,易于掌控,可命他主审此案,既堵住天下人之口,又能随时掌控局势。” 至于谢渊的冤屈,他早已想好退路 —— 待朝堂稳固,再以 “查有实据” 为由,诛杀石崇、徐靖,为谢渊昭雪。届时,既能清除奸佞,又能让谢渊对自己感恩戴德,更能赢得 “圣明君主” 的美名,可谓一箭三雕。
萧桓走到案前,拿起朱笔,在谢渊的卷宗上轻轻圈了一圈,那一圈如同一个无形的枷锁,将谢渊的命运牢牢锁定。烛火映照下,他的侧脸冷峻而漠然,方才那一丝叹惜,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传旨。” 萧桓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传唤内侍总管。
内侍总管匆匆入宫,躬身听旨。萧桓沉声道:“命诏狱署提督徐靖,加快审讯谢渊案的进度,务必在三日内拿出‘确凿证据’,不得徇私舞弊;同时,着玄夜卫指挥使周显,密切监视秦飞、周铁等人的动向,若有异动,即刻禀报。”
“奴才遵旨。” 内侍总管躬身领命,正欲退下,却被萧桓叫住。
“另外,” 萧桓补充道,“告诉徐靖,朕知道他与石崇的往来,但此案若能办得‘妥当’,朕可以既往不咎。”
内侍总管心中一惊,连忙应声:“奴才明白。” 他深知,这道密旨背后,是帝王的深沉算计,谢渊的生死,早已成了皇权博弈的筹码。
密旨很快传到徐靖手中。徐靖正与石崇派来的密使在府中密谈,得知萧桓的旨意后,嘴角勾起一抹阴笑。“石大人虽暂避深山,却仍有回旋余地,陛下的猜忌,正是我们的机会!” 他对密使道,“烦请回禀石大人,京营的布防图我已备好,待他重整旗鼓,我便打开诏狱西侧角门接应,届时里应外合,定可一举拿下京城!”
密使颔首离去。徐靖随即召集心腹,下令道:“立刻加固诏狱的守卫,对外宣称是防备谢渊的同党劫狱,实则盯紧秦飞的人;另外,按照石大人的吩咐,伪造谢渊与北元勾结的‘绝笔信’,待叛乱再起时,便可坐实他的罪名!”
与此同时,深山之中,石崇收拢残骑,占据险要地形,一面休养生息,一面派人联络各地旧部,企图卷土重来。“萧桓小儿,岳谦老匹夫,今日之败,他日我必百倍奉还!” 石崇站在山巅,望着京城的方向,眼中满是怨毒与野心。
诏狱最深处的牢房,比往日更加阴冷。谢渊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的赭衣早已被血污浸透,伤口因连日的酷刑和风寒,再次化脓溃烂,却出奇地安静。他不再挣扎,也不再言语,只是偶尔睁开眼,望着牢顶的破洞,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坚守。
一名同情他的狱卒悄悄送来一碗热姜汤,压低声音道:“谢大人,喝口姜汤暖暖身子吧。外面传闻,石大人被赶到深山了,可徐大人还在紧逼,您…… 您要保重啊。”
谢渊缓缓抬起头,接过姜汤,虚弱地说了声 “多谢”。温热的液体流过喉咙,却无法驱散心中的寒意。他知道,石崇未灭,徐靖未除,自己的冤屈便难以昭雪,甚至可能成为这场权力游戏的牺牲品。
“明儿,昭儿……” 谢渊喃喃自语,眼中泛起泪光,随即又迅速闭上眼,将情绪强压下去。他不再奢望帝王的醒悟,也不再试图传递消息,只是静静等待,如同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判决。诏狱的铁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隔绝了所有的希望,唯有沉默,是他此刻唯一的抗争。
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早已对谢渊案的 “证据” 心存疑虑,更察觉到石崇虽遁入深山,却仍有异动 —— 不少边卫骑兵失踪,各地常有匿名密信往来。他召集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以及几名亲信,在北司密议:“徐靖加快审讯进度,石崇虽败却未灭,二者必然仍有勾结!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证据,既要救谢大人,也要防备叛乱再起!”
张启道:“大人,属下已查到,徐靖近期频繁与一名陌生男子接触,那男子疑似石崇的亲信;另外,京营的布防图近日有过异动,借阅记录上签的是徐靖的名字!”
“不好!” 秦飞脸色一变,“徐靖怕是要做内应,待石崇卷土重来时里应外合!你立刻带人盯紧徐靖的府邸,我去面见陛下,请求调兵封锁深山要道,同时彻查徐靖!”
然而,秦飞刚到御书房门口,便被周显拦下。“秦大人,陛下正在与徐贤妃议事,不见外臣。” 周显语气冰冷,眼中带着一丝警惕。
“此事关乎江山社稷,耽误不得!” 秦飞怒道,正欲强行闯入,却被周显的亲信拦住。双方僵持之际,内侍传来萧桓的口谕:“秦卿所奏之事,朕已知晓,石崇已成丧家之犬,不足为惧,无需多虑,只需专心监视谢渊的同党即可。”
秦飞心中一沉,他知道,必然有人在帝王面前说了什么,这无疑给了石崇和徐靖喘息的机会。“周显,你若还有一丝忠君之心,便该助我一臂之力!石崇未灭,徐靖暗藏祸心,一旦他们再次发难,京城危矣!”
周显冷笑一声:“秦大人还是管好自己吧,莫要诬陷忠良。” 说罢,便带着亲信离去,留下秦飞在原地心急如焚。
内阁首辅刘玄得知秦飞的遭遇,以及石崇在深山重整旗鼓的消息后,心中大惊。他当即带着几份弹劾徐靖的密奏,再次前往御书房求见萧桓。
“陛下,石崇在深山未灭,徐靖与他勾结的证据确凿,恳请陛下立刻下旨,调岳谦都督的京营前往深山清剿残叛,同时将徐靖拿下,以防不测!” 刘玄将密奏呈给萧桓,语气急切。
萧桓翻阅着密奏,脸色阴晴不定。“刘卿,这些不过是猜测罢了,石崇已成残寇,掀不起大浪;徐靖掌诏狱,审讯谢渊尽心尽力,怎会是内应?”
“陛下,再等下去就晚了!” 刘玄激动地说道,“秦飞已查到徐靖借阅京营布防图,与石崇亲信私会,这些难道还不够吗?谢大人在狱中危在旦夕,石崇的残骑随时可能卷土重来,陛下若再犹豫,必将追悔莫及!”
萧桓脸色一沉:“刘卿,朕自有决断,你退下吧。” 他心中已被徐妃的言语所惑,对徐靖多了几分信任,对刘玄的劝谏,只当是老臣的固执。
刘玄见萧桓不听劝谏,只能无奈退下。走出御书房,他望着阴沉的天空,长叹一声:“忠言逆耳,奸言惑心,大吴的江山,怕是要多经磨难了。”
石崇得知刘玄劝谏萧桓的消息后,立刻下令徐靖采取行动,震慑百官。徐靖联合吏部尚书李嵩,以 “勾结谢渊” 为由,将两名曾为谢渊进言的御史打入诏狱;同时,派人散布谣言,称这两名御史是石崇的同党,意图谋反,以此混淆视听。
一时间,朝堂之上人心惶惶,百官噤声。原本想为谢渊发声,或是揭发石崇异动的官员,迫于徐靖的权势,纷纷选择沉默;中立派官员更是明哲保身,对眼前的危机视而不见。
刑部尚书周铁得知两名御史被抓的消息后,找到秦飞,沉声道:“徐靖太过猖獗,陛下却一味纵容,我们不能再等了!不如私下联络岳谦都督,让他加强对深山的防备,一旦石崇异动,也好有个应对。”
秦飞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你继续追查徐靖的罪证,我去联络岳谦,务必在石崇卷土重来前,做好防御准备。”
两人分头行动,可他们不知道,徐靖早已在他们身边安插了眼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石崇和徐靖的掌控之中。
徐靖按照计划,再次提审谢渊。他将伪造的 “绝笔信” 摆在谢渊面前,厉声呵斥:“谢渊,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这是你与北元勾结的绝笔信,石崇虽暂避深山,却仍是你的靠山,你以为你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谢渊缓缓抬起头,看着那封伪造的书信,冷笑道:“徐靖,你身为诏狱署提督,不思忠君报国,反而勾结奸佞,意图谋反,你迟早会遭天谴!我谢渊一生清白,绝不可能与石崇同流合污!”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徐靖怒喝一声,对狱卒下令,“给我用刑!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狱卒们立刻上前,拿起鞭子、烙铁等刑具,对谢渊施以酷刑。鞭子抽打在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烙铁烫在皮肤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焦臭的气味。谢渊疼得浑身颤抖,冷汗直流,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声求饶,更不肯写下一个认罪的字。
“徐靖…… 你…… 你助纣为虐,构陷忠良,迟早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谢渊艰难地说道,声音微弱却坚定。
徐靖看着谢渊宁死不屈的模样,心中既愤怒又焦虑。他下令将谢渊关进水牢,企图用恶劣的环境逼迫他屈服,同时暗中安排人手,待石崇卷土重来时,便将谢渊秘密处死,以绝后患。
深夜,御书房的烛火依旧明亮。萧桓批阅完奏折,疲惫地靠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按压着眉心。徐贤妃身着一袭月白绣玉兰花的宫装,轻移莲步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盏温热的百合莲子羹,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平添几分柔媚。
“陛下,夜深了,该歇歇了。” 她将羹碗轻轻放在案上,声音柔得像一团棉花,“这是臣妾亲手炖的,加了安神的百合,陛下尝尝?”
萧桓接过羹碗,舀了一勺入口,清甜的滋味冲淡了几分烦躁,他点了点头:“还是爱妃体贴。”
徐贤妃顺势坐在他身侧的锦凳上,伸出纤纤玉指,轻轻为他揉捏太阳穴,力道恰到好处。“陛下近日为谢渊案和石崇的事劳心费神,臣妾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轻柔,“其实臣妾也知道,陛下并非真的想苛待功臣,只是身为帝王,不得不防‘功高盖主’的隐患,不是吗?”
萧桓心中一动,转头看向她:“爱妃也懂这些?”
“臣妾虽为女子,却也听过不少前朝故事。” 徐贤妃垂眸,长长的睫毛掩去眼底的算计,“就像太祖爷当年,若不是及时制衡那些手握重兵的权臣,怎会有如今的大吴江山?谢大人固然有功,可民间皆传‘天下只知谢公,不知陛下’,这样的声浪,对陛下的皇权,终究是个隐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