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与冰冷。
解沧澜站在下首,保持着臣子该有的恭敬距离,目光落在窗边那道纤细落寞的背影上,眼中情绪复杂难辨。他奉旨前来“探问”,实则心知肚明,是为了那碗绝子药。
“这件事……”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刻意放缓的柔和,“确实是委屈你了。”
燕元照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棵孤零零的树,声音轻飘飘的:“解大人是代表陛下,来安抚我这颗‘委屈’的心吗?”
解沧澜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略了她话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刺,继续道:“但追根溯源,若非你父王行事蠢钝,急于求成,步步紧逼,今日你或许就不必遭这样的罪。”他将矛头引向了远在燕赤的燕钧,试图为她寻找一个可以怨恨和释怀的出口。
燕元照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神却清凌凌地看着他:“所以,解大人也觉得,陛下赐我绝子药,这般举措其实并无不安?”她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不是推诿,不是转移。
解沧澜避开了她直接的视线,微微垂眸:“元照,”他唤了她的名字,带着一丝旧日的熟稔,却更显刻意,“眼下我们无暇去评判谁对谁错,谁又错得更多。你父王目光短浅,急于求成,他的步步紧逼反而让皇上加深了对他的怀疑,这已成事实。”他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强调一个无法改变的前提。
“呵……”燕元照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气音的冷笑,带着无尽的苍凉。成了事实,所以她的牺牲就是理所应当?
解沧澜似乎并未察觉,或者选择忽略她这声冷笑中的意味,继续说着他以为的宽慰之语:“幸好……燕赤王选择了你作为他最大的助益。而你能够委曲求全,在那般情形下仍然在皇上面前表现得温和顺从,也算是……及时止损了。”
燕元照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听着那低沉平缓、似乎充满关切与理性的声音,心底却只觉得一阵阵发冷,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在燕赤、虽沉默寡言却会在她受委屈时递上一块甜糕的小男孩了。他是天祈的权臣解沧澜,他的每一句“安慰”,都透着官场的圆滑与算计,都在权衡利弊,都在为上位者的行为寻找合理性。
他甚至觉得她应该庆幸,庆幸自己“表现”得好?
“皇上并不是一个言而无信之人,”他最后补充道,试图给她描绘一个虚幻的未来,“想来往后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未来或许会更加顺利。”
日子好过?更加顺利?在她被强行剥夺了为人母的权利之后?
燕元照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她听着他这些不痛不痒、甚至带着几分居高临下评判的“安抚”,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昨夜梦境中,那个冰冷的声音——
「他让你终身无法孕育子嗣……」
「……那便让他也尝尝这‘麻烦’的滋味好了。」
解沧澜说得好听,空话连篇,试图让她接受现实,隐忍求全。
沈锦穗做得“好看”,手段狠厉,却直指核心,要以牙还牙,用最直接的方式“挣”回所谓的“公平”。
两者相比,哪一个更能让她这颗被刺得千疮百孔的心,感到一丝真实的痛快?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她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声音淡漠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解大人的话,本宫听明白了。若无事,便请回吧。”
疏离的“本宫”,替代了方才那一瞬间流露的“元照”。
解沧澜看着她骤然冷下的侧颜,张了张嘴,最终所有未能说出口的复杂情愫,都化为了深深一揖:“臣,告退。”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殿门口拉长,依旧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落寞。而他带来的那些“款慰”,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未曾激起半分涟漪,只让湖水更冷了几分。
殿内重归寂静。
燕元照缓缓抬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平坦却已注定荒芜的小腹上。
说得再好听,终究不如做得好看。
在这吃人的地方,果然只有“她”让人安心。
旭日初升,天边忽然传来几声凄厉而独特的鸣叫,声音穿透云层,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与诡异。
正凭窗怔忡的燕元照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与深切的怀念。这是鬼鸩鸟的叫声!
是燕赤故国境内独有的异禽,其声如泣,其羽如墨,在她故国被视为一种带有神秘色彩的灵鸟,更是她燕赤王室“鬼鸩血脉”传说中的一个象征。
她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循着声音快步走出殿门,来到庭院中,仰头望向那片被夕阳染成赤红色的天空,急切地寻找着那抹可能存在的熟悉身影。
然而,鬼鸩鸟没找到,却撞见了一身常服、不知何时也立于不远处假山旁的皇帝。
君裕泽负手而立,眼神冷漠地看着天空那隐约的黑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就在燕元照出现的刹那,他指尖微弹,一颗圆润的石子破空而出,精准狠戾地击中了那只正在盘旋哀鸣的鬼鸩鸟!
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那抹黑影直直坠落,砸在院中的青石板地上,抽搐两下,便再无声息。
燕元照的脚步瞬间僵住,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瞳孔因震惊与心痛而微微收缩。
君裕泽缓缓踱步过来,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那只死鸟,又将目光转向燕元照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语气充满了刻意的嘲讽:
“怎么?燕妃这是……猫哭耗子?”他故意用粗鄙的比喻羞辱她,“既然燕妃如此慈悲心肠,见不得飞禽殒命,”他顿了顿,声音里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不如朕特许你为它立个墓碑,日日烧香祭拜,以全你这份‘仁善’?”
这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剜在燕元照的心上。他不仅杀了她故国境内的异鸟,更将她的哀伤曲解为虚伪,并堂而皇之地以此对她进行公开的羞辱和难堪。
燕元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知道皇帝是故意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屈膝行了一礼,声音低哑微颤:“臣妾……不敢。臣妾忽感身体不适,恐扫陛下雅兴,先行告退。”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匆匆返回殿内,将君裕泽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和地上那具小小的尸体,彻底隔绝在门外。背靠着冰冷的殿门,她终于忍不住,滑坐在地,无声地落下泪来。
然而,厄运并未结束。
当日黄昏,皇帝最钟爱的一匹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昨夜莫名暴毙于马厩之中!死状凄惨,口吐黑沫,明显是中了剧毒。
君裕泽闻讯勃然大怒,下令彻查。然而,查来查去,所有线索却莫名地、若有似无地指向了早上刚因鬼鸩鸟之事“触怒”圣颜的燕妃!
就在燕元照还因早上的折辱而心神不宁时,他已带着一身凛冽的怒气,直接驾临长生殿。
“燕元照!”他甚至连封号都懒得叫,声音冰寒彻骨,“朕的‘追风’,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燕元照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吓了一跳:“陛下明鉴!臣妾自回宫后一直待在宫中未曾外出,怎会去毒害陛下的爱驹?臣妾万万不敢为此……”
“不敢?”君裕泽冷笑,“朕杀一只鸟,你便那般作态,心怀怨怼,伺机报复,有何不敢?!”
正当燕元照百口莫辩之际,殿外阴影处,一道冰冷的目光也悄然投来——是藏情之。
他听闻此事,自然也怀疑是“沈穗儿”所为,故意现身,释放出一丝极淡的、带着试探与压迫的气息,冷冷地凝视着她,仿佛也在无声地质问:“是你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