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奉天楼香烟缭绕中,身着紫衣道袍的年轻掌祀匀褚缓步而来,他容貌俊美,眉眼间却带着几分精明。他目光直接落在霁延策身上,唇角勾起弧度:“哟,这不是霁相吗?听说有人在陛这般高风亮节,今日怎肯屈尊踏足我这铜臭之地?”
霁延策轻轻咳嗽两声尚未开口,君裕泽已上前半步,隐隐将霁延策护在身后,皱眉道:“匀褚,好生说话。若气坏了丞相,朕唯你是问,当心扣你今年俸禄。”
匀褚夸张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瞧瞧,这‘赤鸩妖妃’人还没到呢,陛下您这就开始‘鬼迷心窍’了?若真等那位来了,您眼里还能有谁?我这奉天楼怕不是要直接关门大吉。”
霁延策轻轻拉了下君裕泽的衣袖,示意他不必动气,自己则迎上匀褚戏谑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陛下不必与他计较。掌祀大人也不必杞人忧天,若那妖妃真来了,你以为……你还能有如今这般清闲自在的好日子过么?”
话音落下,奉天楼内一时静默,只有香炉中的青烟,兀自袅袅上升。
“她来了本座是不太清闲,但本座没有丧命风险呀。另外……霁相一口一个妖妃的,不觉得别扭吗?你在说你自己吧?”
霁延策丝毫没有觉得冒犯和君裕泽走进望仙殿上香祈福。
霁延策只觉得一阵眩晕,眼前骤然一黑。再次恢复视觉时,他已置身于一片朦胧之中,仿佛与现实隔了一层薄纱。一个身着红衣、神色阴郁而专注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紧紧盯着他,开口便是一个突兀的问题:“丞相大人……家中可有姐妹?”
霁延策虽面露些许诧异,但常年病弱养成的性子让他依旧气息平和。他轻轻摇头,声音温和却疏离:“并无。是阁下……觉得我长得像某位故人?”
藏情之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像是遇到了极难解的谜题,低声自语:“形貌不对,性别亦不对……那缕气息,却对上了。”
霁延策闻言,唇角牵起一抹浅淡而了然的弧度,仿佛在宽慰一个执着的迷路者:“或许,只是在下与阁下故人,恰巧用了同一款香薰?”
“非是尘世香料。”藏情之断然否定,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我说的是灵魂淬炼过的气息。”
“凭气息寻人,终是缥缈。”霁延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理性的劝诫,“说到底,不过是依赖直觉。阁下若真心想寻故人,不若凭画像按图索骥,更为稳妥。”
藏情之脸上掠过一丝烦躁:“画像?她一日能换七八百张面孔,如何画?如何寻?”
霁延策微微颔首,似在认真思考这个难题,随即建议:“既然如此……阁下何不先寻一位易容高手,学得精髓?届时,无论她如何变幻,总能窥得一丝痕迹。”
“她非是易容。”藏情之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霁延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超然的兴味:“世上竟有如此奇人……不瞒阁下,在下的确识得一位这般千变万化的人物,似乎是那‘蝶恋花’组织的神秘主君。或许,她便是你要寻的人。”
“我也知她是蝶恋花主君。”藏情之的耐心似乎快要耗尽,语气带上了逼问的关键,“关键是,上何处去寻这蝶恋花之主?”
霁延策迎着他迫人的目光,淡然一笑,给出了一个近乎禅意的答案:“既然寻她不到,何不让她来寻你?静候佳音,亦是良策。”
藏情之的眼神骤然冷下:“她不会。”
霁延策轻轻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倦意微显,他微微颔首,带着一种爱莫能助的歉意,结束了这场无解的对话:“若是如此……那我也束手无策了,祝阁下早日寻到故人。”
藏情之走了,霁延策刚醒来就听见一句,“太医,丞相又晕了。”
霁延策轻声说:“无碍,只是有些困倦 。”
藏情之在暗处观察,沈穗儿是转世成男人了吗?不应该呀……去燕赤看看吧,说不定真的是气息感应出了问题 。
燕赤王宫,宫宴上
一位琴师一袭素衣,低眉信手拨弄琴弦。他技艺高超,原本悠扬的曲调却在一段过渡后,陡然转入一段诡谲奇崛、带着不祥意味的旋律。
席间瞬间死寂。老臣们面露惊恐,年轻宗室则茫然四顾。高座之上的燕赤王燕钧脸色骤变,手中酒盏“啪”地捏碎,眼中杀意迸现:“住手!何人胆敢奏此禁曲?!来人,将这狂徒拖下去,杖责八十!”
侍卫应声而上。藏情之并未反抗,只是垂首间,眼角余光却精准地锁住了席间那位红衣公主——燕燃月。
他看到她原本慵懒的神色微微一凝,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叩击,竟是与那禁曲的某个节拍隐隐相合。
就在侍卫即将触碰到藏情之的刹那,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父王息怒。”
沈锦穗缓缓起身,红裙曳地,步履从容地走到殿中,向燕钧行了一礼:“此曲虽为禁曲,但其旋律精妙,世间罕闻。这位琴师技艺非凡,若因不知禁忌而获罪,未免可惜。不如小惩大诫,命他另奏一曲将功折罪,也好让诸位尽兴。”
燕钧目光锐利,知晓她不会无缘无故替人说情,以为这琴师有什么特殊之处,又扫了一眼面不改色的琴师,冷哼一声:“既然燃月为你求情……罢了,杖责可免。若下一曲不能令本王与满座宾客满意,提头来见。”
后殿回廊。
藏情之抱着琴,向等候在廊下的沈锦穗郑重一礼:“在下魏翼之多谢殿下出言解围。”
沈锦穗倚着朱红廊柱,月光勾勒出她半明半暗的侧脸,语气听不出喜怒:“《离鸩赋》这首禁曲,你当真不知其渊源?”
藏情之抬头,目光坦然中带着探究:“在下游历四方,偶得此曲谱,只觉其精妙绝伦,并不知是燕赤宫廷禁忌。倒是殿下……为何要替一个弹奏禁曲之人解围?”
沈锦穗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夜色中带着几分缥缈的凉意:“因为……我喜欢听这首曲子。已经很久,没听过有人能弹出这么完整的《离鸩赋》了。”
她说得随意,藏情之的心中却掀起了巨浪。就是这一刻,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与这禁曲同源的气息,强烈到让他灵魂都在震颤!
是她,绝对是沈穗儿!即便栖身于这具陌生的躯体,那独特的灵魂印记也无法掩盖。而且,她熟知此曲,甚至流露出欣赏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前几世爱而不得、屡遭欺诈的记忆如毒火般灼烧着他的理智。这一世,既然找到她了,他要让她先动心,先沉沦,然后……再亲手将她给予的“真心”碾碎,让她也尝尝那锥心之痛。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早已服下“绝情丹”。此刻,胸腔里本该涌动爱恨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洞,和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无比清晰的滔天恨意。
这一次绝对不能因为动情,失去主导权。
他看着她,眼神看似感激,深处却是一片仇恨与算计。
“能得殿下赏识,是在下之幸。”藏情之垂下眼睑,掩去所有情绪,“日后若有机会,定为殿下再奏佳音。”
沈锦穗打量着他,琴师头旁边还有“藏情之”三字备注,她并未点破,只是淡淡道:“那便静候佳音了。”
她转身离去,红衣消失在廊柱尽头。
藏情之站在原地,指尖无声地抚过琴弦。感受着心头那片药力维持的、坚不可摧的冰冷壁垒,他无声地冷笑:沈穗儿,这一局,我不会再输了。等着看吧,看你先爱上我,然后……万劫不复。
夜色已深,殿内只余几盏昏黄的宫灯。锦月鸾独坐窗边,望着窗外那轮冰冷的残月,身影单薄得仿佛要融进夜色里。自从女儿被定为和亲人选后,她心中愈发凄惶不安。
一阵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锦月鸾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仓惶地站起身。珠帘轻响,燕钧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并未穿朝服,只着一身常服,少了些许朝堂上的凛冽威仪,却多了几分柔和。
“这么晚了,还没歇息?”他开口,声音是罕见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只这一句,锦月鸾的眼眶便有些发热。她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轻声道:“王上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燕钧很自然地走到她刚才坐过的窗边软榻旁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前朝事忙,心烦。走到附近,见你这里灯还亮着,便进来看看。”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意路过。
锦月鸾立刻忘了所有的不安和委屈,只剩下满心心疼。她连忙亲手沏了杯安神茶,小心翼翼地端到他面前:“王上要保重身体,国事再繁忙,也需得歇息。实在累的话,可以让燃月帮你……”
燕钧接过茶盏,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背。那短暂的、冰凉的触感让锦月鸾微微一颤,他却恍若未觉,只低头吹了吹茶沫,语气平淡地问:“元照……燃月那边,准备得如何了?你多去看看元照,开导开导她。毕竟是为燕赤牺牲,王室不会忘了她的功劳。”
他的话,句句不离利益与算计,可偏偏用这样一种近似“家人关怀”的语气说出。
锦月鸾心中酸涩,她知道,他此刻的温情,或许只是为了确保和亲顺利,确保她这个母亲不会坏事,确保她这颗心还能牢牢系在他身上。
可她贪恋这份虚假的温暖。
就像久旱的荒漠旅人,明知可能是海市蜃楼,也甘愿扑过去。她轻轻“嗯”了一声,在他身旁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敢靠近,亦不舍远离。
“月鸾,”燕钧忽然唤了她的名字,而不是疏离的“爱妃”,目光落在她依旧美丽的侧脸上,“这些年,委屈你了。”
锦月鸾的眼泪几乎瞬间夺眶而出。她拼命摇头,声音哽咽:“不委屈……能陪着王上,月鸾从不觉得委屈。只是一直希望,王上能待元照和少光好些。”
燕钧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触即分,却足以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你知道就好。这深宫冰冷,唯有你这里,还能让本王觉得……有片刻安宁。况且,元照和少光有燃月护着,也受不了什么委屈,你我都不必自责。”
这话如同最甜美的毒药。锦月鸾明明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深邃眼眸里,并无多少真实的情意,只有精于算计的冷静,可她依旧心甘情愿地饮鸩止渴。
飞蛾扑火,不是因为不知道火的危险,而是因为黑暗太冷,而那一点光和热,是它无法抗拒的诱惑。
燕钧没有久留,一杯茶尽,他便起身离去,如同来时一样突然。临走前,他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过几日库房会送些新进的锦缎来,你挑些喜欢的做几身新衣裳。本王的月鸾,合该用最好的。”
殿门合上,寝宫内再次恢复死寂,只余下一句轻飘飘的承诺。
锦月鸾独自坐在空荡的殿内,抚摸着刚才被他指尖碰过的手背,又哭又笑。她清楚地知道,这又是一根他抛下的、吊着她继续付出的鱼饵。
可那又如何呢?至少今夜,他来了。至少此刻,她还能靠着这点虚假的温情,支撑着在这冰冷的宫殿里,继续爱他,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