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楼后崖,月华如练
君裕泽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后崖边缘,借着一块巨石的阴影隐匿身形。他抬眼望去,目光瞬间被崖边那道孤绝的身影攫住。
沈锦穗正临崖而立,夜风鼓荡起她的红衣,墨发飞扬,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是温婉的形貌,但君裕泽看到的,却绝非一个普通和亲公主应有的神态。
她微微仰头望着天际那轮孤月,侧脸线条在清冷月辉下显得无比柔和,可那双总是清冷或锐利的眼眸里,此刻竟盛满了与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称的悲悯。
那是一种俯瞰众生、洞悉苦难的哀怜,更带着一种独自背负宿命的孤寂。她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并非女子的柔弱,而是一种如同月光普照大地般——既泽被万物,又自带清辉、高不可攀的威仪。
这一刻,她不像一个被迫离乡和亲的公主,反倒更像一位孤独的守望者,一位承担着某种沉重使命的君王。
其气度之孤高,竟让君裕泽这个习惯了高处不胜寒的帝王,都感到一种莫名自惭形秽。
她到底是谁?!
君裕泽心中警铃大作。难道她也和朕一样,是魂魄易主,内核早已换成了一个来自异世的、更为古老强大的存在?
否则,如何解释这仿佛历经千劫、看透轮回的沧桑与沉稳?
然而,无论心中如何惊疑不定,理智很快压倒了瞬间的恍惚。怀疑归怀疑,事实归事实。
他清晰地记得,原主预知记忆碎片中,那场由“赤鸩妖妃”一手导演的、导致天祈国运衰微、生灵涂炭的祸乱。
他也刻骨铭心地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她冷酷地一刀断送性命!虽然是他先动的手,但是从她杀一个帝王毫不考虑后果、毫不手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行为来看,也足够说明其冷酷。
心狠手辣,蛇蝎美人。
这八个字,是钉死在燕赤公主身上的烙印标签。
无论眼前这副皮囊下藏着怎样的秘密,无论她此刻流露出何等引人探究的气质,都改变不了他们之间不死不休的敌对立场。
君裕泽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将所有杂念摒弃。他收敛气息,如同暗夜中的猎豹,紧紧盯着他的猎物。
任你是九天仙娥还是九幽魔主,既然成了我君裕泽的敌人,那便不死不休。
月光下,崖边人悲天悯人,崖后影杀机暗藏。
就在君裕泽全神贯注盯着沈锦穗,内心杀意翻涌之际,异变陡生!
后崖深处原本沉寂的雾气骤然翻涌,如同活物般席卷而来,其中夹杂着无数扭曲的阴影和摄人心魄的嘶嚎!
一股阴寒刺骨、直侵神魂的力量瞬间将君裕泽笼罩,是奉天楼镇压的邪祟发生了异动!
他虽拥有前世的记忆和原主的一些记忆,但对这方世界的玄异力量却知之甚少。这邪祟迷障专门惑人心智,吞噬魂魄,他只觉得眼前幻象丛生,头痛欲裂,体内力量如同被冻结,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眼看就要被那浓郁的黑暗吞噬!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燕元照给他的那一刀好歹干净利落到他都来不及反应,也不像现在这般死亡逐渐蔓延,让他清晰的感受到生命流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影如电般掠过!原本站在崖边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沈锦穗,竟不知何时已转身,并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在他身侧。
沈锦穗眉头微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与“吃力”,一把抓住了君裕泽的手臂。她的触碰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力道,但却异常稳固。
“走!”
她没有多余的废话,拽着被邪祟袭扰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君裕泽,转身就朝着奉天楼主殿的方向疾退。
她的步伐看似有些“踉跄”和“艰难”,仿佛在与那股强大的邪祟之力抗衡,每一次发力都显得颇为“勉强”。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驱散这点邪祟迷障对她而言,本应如拂去尘埃般轻易。这所谓的“吃力”,不过是演给君裕泽和可能存在的其他眼睛看的一场戏,只为隐藏她真正的实力深浅。
几乎只是几个呼吸之间,沈锦穗便“艰难”地将君裕泽从危机四伏的后崖,一路拽回了灯火通明、结界稳固的奉天楼望仙殿内。
一进入安全区域,她立刻松开了手,仿佛沾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略带嫌弃地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本事不到家就不要学人乱逛,后崖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君裕泽脸色难看:“这是天祈,这话该朕对你说吧?”
沈锦穗神色淡淡:“差点死在后崖的又不是臣妾。”
劫后余生的心悸与巨大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让他脸色铁青。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沈锦穗,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深深的怀疑:“你……为何能不受那迷障影响?!”
那邪祟之力连他都险些丧命,她一个异国公主,凭什么能来去自如?
沈锦穗抬眸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气:“因为我的本事,到家了。”
一句话,将君裕泽之前的质疑原封不动地砸了回去。
君裕泽被噎得一滞,压下翻腾的气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声音沙哑而冰冷:“你为什么要救朕?”
他绝不相信这女人会有什么好心。之前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她应该袖手旁观或落井下石才对。
沈锦穗似乎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世俗的精明:“因为臣妾不想殉葬,或者被送去当尼姑,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陛下难道不知?按照宫规,皇帝若是驾崩,陪葬、出家、守陵……后宫这些妃嫔总得选一样。臣妾正值芳华,不甘草草余生。”
这个理由,听起来如此现实,如此符合一个贪生怕死、精于自保的妃嫔心态,甚至带着点大逆不道的直白,反而让君裕泽一时难以找到破绽。
其实,沈锦穗当然不是因为这个。
一是若皇帝死亡,时光必然回溯,她所有的谋划和布局都将付诸东流,白白浪费心血。
二是皇帝可以死于刀剑,死于毒药,死于任何一场“合理”的争斗,但绝不能死在奉天楼镇压的邪祟手中。救他,是 必须,不是选择 。
君裕泽盯着她那张看似坦诚实则滴水不漏的脸,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这个女人,每一次出手,每一句话,都让人难以捉摸。
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后崖带来的阴寒,却驱不散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君裕泽平复了因邪祟迷障而翻涌的气血,帝王威仪重新凝聚,他目光如炬,直刺沈锦穗,不再迂回,直接抛出了核心的试探。
“燕昭仪,”他语气沉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今夜冒险前来这奉天楼后崖,打的……是‘鬼鸩令’的主意吧?”
他本以为沈锦穗会狡辩、会掩饰,甚至可能故作无辜。
然而,沈锦穗只是轻轻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起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坦率得近乎嚣张:“是。又如何?”
君裕泽瞳孔微缩,着实被她这毫不掩饰的态度惊了一下,随即怒极反笑:“呵,你还真敢直接承认?这般野心,怕是连你父王燕钧,都没这个胆子摆在明面上吧!”
沈锦穗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讽刺弧度,反问道:“我为何不敢承认?”她向前踏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声音清晰而冰冷:“陛下何不先扪心自问,那‘鬼鸩令’,它原本……真的是属于你们天祈的吗?”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字字诛心,“抢了别人的东西,占得时间久了,就真当是自己的了?这道理,走到哪里,似乎也说不通吧。”
君裕泽脸色一沉,强权逻辑立刻占据上风,语气强硬:“休得妄言!朕不管它原本归属何方!如今,这东西就在朕的手里,就在天祈的国库之中!那么,它——就是朕的,就是天祈的!弱肉强食,自古如此!”
沈锦穗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回答,脸上并无意外,只是那抹讽刺的笑意更深了,她轻轻颔首,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赏”的意味:“陛下说得是,成王败寇,现实如此。”她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冰冷的预警,“所以,陛下可千万要……守好了。毕竟,如今在这京城里,紧紧盯着那枚鬼鸩令的,可远不止臣妾一人。”
君裕泽心神一凛,下意识追问:“还有谁?!”
沈锦穗直视着他的眼睛,红唇轻启,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丞相,霁延策。”
“……”君裕泽彻底怔住。
他刚才那句追问,更多是出于惯性的施压和试探,根本没指望能从这女人嘴里得到真实的答案。可她竟然真的回答了?
而且给出的,是这样一个具体的名字。
霁延策?
那个病弱不堪、却深得原主信任,甚至被允许在朝堂上打瞌睡的丞相?
他也觊觎鬼鸩令?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君裕泽一时难以消化。他紧紧盯着沈锦穗,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撒谎或挑拨的痕迹。但她神色平静,眼神坦荡。
该信她吗?
这话是真是假?是合作试探,还是最恶毒的离间?
无数念头在君裕泽脑中飞速闪过。但无论如何,霁延策这个名字,已经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原主对霁延策那超乎寻常的信任与纵容,本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结。如今被沈锦穗点破,更是疑窦丛生。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看来,是得好好试探一下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霁丞相了。
君裕泽深深看了沈锦穗一眼,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大步离开了望仙殿。他的背影,带着一丝决绝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