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锦穗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唇角微微勾起的笑意久久未散。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一直隐在殿柱阴影后、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匀褚缓缓步出,他紫衣道袍纤尘不染,脸上挂着那抹惯有的、洞悉一切却又事不关己的浅笑。
他走到沈锦穗身旁,与她一同望向皇帝离去的方向,语气熟稔得如同老友闲聊,内容却直指核心:“我说,燕昭仪,”他侧过头,凤眸中闪着狡黠的光,“你这般煞费苦心,往那位风一吹就倒的病人身上引火……有意思吗?”
他话语轻飘飘的,却精准地戳破了沈锦穗方才的算计。
沈锦穗神色不变,甚至都没转头看他,语气理所当然:“当然有意思。况且,霁延策本就也在找鬼鸩令,我不过是把实情告知陛下,又没构陷他。多一个人分担陛下的怒火和注意力,有何不可?”
她理直气壮,仿佛做了件利人利己的好事。
匀褚失笑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叹服:“头一次见人把‘祸水东引’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义正辞严。本座真是好奇,待到图穷匕见之日,最终活下来的,会是步步为营、锋芒毕露的‘赤鸩妖妃’你呢,还是那位看似病弱实则春风藏刃、深得‘那位陛下’(原初元帝)真情厚意的‘赤鸩妖妃’霁相?”
他刻意重复了“赤鸩妖妃”四个字,将其赋予了双重含义,指向两个截然不同的角逐者,“别忘了,霁相运筹帷幄的本事,可丝毫不小觑。”
沈锦穗终于转过脸,看向匀褚,唇边漾开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笑意:“谁赢谁输,很重要吗?重要的是,无论最终赢的是哪个‘赤鸩妖妃’,天祈的朝堂,都注定要改天换日、江山易主。这个结果,不会变。”
匀褚挑眉,饶有兴致地追问:“哦?若时运不济,两个‘赤鸩妖妃’……都输了呢?”
沈锦穗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淡漠得如同在说天气:“那就两个都去死。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匀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凤眸微眯,带着一丝探究:“你死,自然没人拦着。可白日里那个单纯温婉的元照公主呢?她也得跟着你一起死吗?”
沈锦穗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以为,我当初为何要费心让燕赤王将和亲国书上的名字,从‘燕元照’改为‘燕燃月’?”
她抬眼,目光清冷地看向匀褚,“如今,名正言顺来到天祈和亲的,是‘燕燃月’。无论我是生是死,都与‘燕元照’再无瓜葛。所以,真要死……”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死的只会是“燕燃月”,燕元照的身份,已被她刻意剥离出来。
匀褚闻言,眼中真正掠过一丝讶异,他仔细打量着沈锦穗,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倒是没想到……你竟还会为她考虑后路。”
沈锦穗移开目光,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语气里似乎掺杂了淡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但很快便消散无踪,只剩下惯有的清冷:“毕竟……是我从小养大的。”
匀褚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沈锦穗清艳却冰冷的侧脸上,这一刻,那冷漠无情的女子,身上竟莫名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一丝温柔的守护意味。
君裕泽回宫后,连夜召见霁延策,他端坐于龙案之后,目光沉静地审视着下首垂首恭立的霁延策。
这位丞相今日气色似乎比往日更差几分,宽大的朝服衬得身形愈发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霁延策轻轻咳了两声,抬起眼,语气温顺却直接:“陛下,臣体弱,站久了实在有些支撑不住,可否容臣坐下回话?”
君裕泽扫了一眼旁边空着的锦凳,故意冷笑道:“真是不巧,今日这御书房内,除了朕这把龙椅,还真没别的座位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十足的讥讽意味,“怎么,霁相……莫非是想来朕这龙椅上坐坐?”
他本意是极尽羞辱,让对方知难而退。
没想到霁延策闻言,只是微微蹙眉,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然后非常自然地接了一句:“若陛下执意相让,也并非不可。只是需请陛下先移步下来。”
“……”君裕泽直接被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噎住了,气极反笑:“霁相!朕不过是跟你客气一下,你还真敢顺杆爬啊?!”
霁延策面露些许不解,带着点无辜的回忆道:“陛下往日不是常对臣说‘你我之间,不必拘礼,更不必客气’吗?臣只是遵旨而行。”他特意加重了“遵旨”二字。
君裕泽被这软钉子顶得心头火起,也懒得再维持表面和气:“那是以前,现在朕看你不顺眼,明白吗?”
霁延策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眼睫微垂,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落寞:“原来如此……是臣失宠了。”
这话的语气和用词实在太过暧昧,君裕泽听得浑身不自在,立刻厉声纠正:“霁延策!注意你的言辞!别弄得自己跟朕后宫失宠的妃嫔似的!”
话音未落,却见霁延策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后,里面赫然是那根君裕泽亲手所刻、赠予他的白玉簪。他将玉簪托在掌心,递向君裕泽,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与无奈,低声道:“既然陛下已厌弃臣,那此物便请陛下收回吧。免得……睹物思人,徒增烦恼。”
他将“睹物思人”四个字咬得极轻,却像羽毛一样搔过了某个开关。
君裕泽心中冷笑一声“正合我意”,刚想说“拿来吧”,顺便把这碍眼的“定情信物”毁掉,却猛然发现——
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了!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的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根本无法向前半分!与此同时,一股尖锐的、难以形容的酸涩痛楚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的不舍与抗拒!
这具身体……这具属于原主君裕泽的身体,在抗拒他的意志!
君裕泽脸色煞白,额角渗出冷汗,他死死咬着牙,与那股来自原主的强烈执念对抗着。
最终,在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痛面前,他败下阵来,猛地收回手,几乎是狼狈地扭过头:“算了!算了!一根簪子而已!你……你拿着吧!朕懒得要了!”
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随即一股滔天的怒火涌上心头,不是对霁延策,而是对这不听使唤的身体和那个“没出息”的原主!
初元帝!你人都没了还留下这么强的执念?!难怪你会亡国!你是因为家国情怀执念深重也就算了,事实竟然是对一个男子的情念……
霁延策看着皇帝脸上那精彩纷呈、青红交错的复杂表情,他从容地将玉簪收回袖中,微微躬身:“如此……臣,谢陛下恩典。”
君裕泽憋着一口闷气,挥挥手,“赐座,谈正事。”
快点说完,快点下逐客令,再让这病秧子待下去,他怕自己先被原主那点残存的“恋爱脑”给气死。
“霁相,”君裕泽开口,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近日朝中多有流言,提及‘鬼鸩令’一事。朕思来想去,此物关系重大,不知霁相对此有何看法?”他问得含蓄,但探究之意昭然若揭。
霁延策微微抬眸,眼神依旧带着病中的倦怠,声音温软谦和,语速缓慢:“陛下忧心国事,臣感佩。只是……”
他轻轻咳嗽两声,才继续道,“流言蜚语,多有不实。陛下乃九五之尊,何必为些许无稽之谈烦忧?”
“哦?”君裕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了几分,“那依霁相之见,何为有稽之谈?莫非丞相也对这鬼鸩令,毫无兴趣?”
霁延策闻言,并未惊慌,反而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直视君裕泽,语气依旧恭敬,话语却如温水煮蛙,悄然升温:“陛下恕臣直言。臣之所虑,并非流言,而是名分。”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臣斗胆请问陛下,这鬼鸩令自始至终,可属于天祈?”
与沈锦穗那句“抢了别人的东西”何其相似!只是用词更委婉,姿态更低,但那质疑核心的锋利,如出一辙!
君裕泽心头火起,脸色沉了下来:“霁相此言何意?鬼鸩令如今就在奉天楼之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它不属于天祈,难道还属于他人?!”
霁延策微微欠身,姿态放得更低,说出的话却更扎心:“陛下息怒。臣并非质疑陛下权威。只是想起史书所载,前朝覆灭时,其传国玉玺流落民间百余年,纵然后来为太宗所得,奉为至宝。
但究其根源,终究是前朝旧物。臣只是担心,若强留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恐非社稷之福,徒惹祸端。”
这已近乎直指天祈皇室占据鬼鸩令是“名不正言不顺”,甚至暗喻可能招致覆灭之祸!
君裕泽气得几乎要拍案而起!一个沈锦穗嚣张跋扈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温顺无害的病秧子,说起话来也如此刁钻刻薄,专往他心窝子里戳?
他刚要厉声呵斥,却见下首的霁延策话音方落,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如纸,毫无血色。
他身形猛地一晃,抬手似要扶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抓住,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软软地向前倒去,直接晕厥在地,不省人事!
“……”君裕泽已经到了嘴边的怒斥,硬生生被堵了回去,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脸色铁青!
几乎是同时,候在殿外的赵公公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听到里面动静不对,立刻带着两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快步进来,动作熟练地将昏倒的霁延策小心翼翼地扶起,安置在一旁的软榻上。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没有丝毫慌乱。
紧接着,太医署院判也提着药箱匆匆赶到,显然也是随时待命。他上前诊脉、施针、开方,一气呵成,脸上连一丝意外的表情都没有。
随后恭敬地向君裕泽回禀:“陛下,丞相乃是旧疾复发,气血两亏,加之劳累过度,需静养片刻,暂无大碍。”
从头到尾,没人请示皇帝该如何处置,因为这套流程,他们早已烂熟于心,甚至不需要等君裕泽下令。
君裕泽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刚刚还言辞犀利、此刻却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臣子,胸中那股滔天怒火,竟找不到一丝发泄的出口!
他总不能对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大发雷霆吧?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霁延策,其难缠程度,恐怕丝毫不亚于那个明刀明枪的沈锦穗!
这哪里是病弱丞相?这分明是个擅长用最温和的姿态、说最扎心的话,并且在关键时刻还能精准“碰瓷”让你无可奈何的狠角色!
“春风藏刃”,名副其实!刃刃都往人心窝子上戳,戳完他还直接“晕倒”免责!
君裕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照顾霁相。”
说罢,他猛地转身,拂袖而去。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砸了这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