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解沧澜身着官袍,身姿挺拔,正与几位下级官员谈论公务。抬眸间,只见身后仅跟着一个宫女的燕元照正从回廊另一端缓缓走来。
他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他迅速敛去眼底瞬间翻涌的情绪,恢复成臣子应有的恭谨姿态,垂首侧身让至一旁,拱手行礼:“臣解沧澜,参见燕昭仪。”
燕元照闻声停下,温婉一笑:“不必多礼。”
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符合身份的、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解沧澜直起身,目光快速而克制地从她脸上掠过。她比记忆中更显清瘦,眉眼间的稚气已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宫生活磨砺出的平静,以及一丝他看不懂的、仿佛超然物外的淡然。
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句官方而关切的询问:“昭仪入宫已有些时日,不知对天祈的风土气候,宫中起居,可还适应?”他尽力让语气听起来只是对和亲公主例行的、不逾矩的关怀。
燕元照微微颔首,笑容得体,却如隔着一层薄纱:“有劳解大人挂心。天祈物阜民丰,宫中上下待我也极为周到,一切都很好。”
“那便好。”解沧澜应道,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这客套而周全的回答,无声地丈量出他们之间如今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燕赤王宫的花园里,那个会因为一朵花开了、一只蝴蝶飞了而拉着他的衣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少女元照。那时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切而热烈的。
而如今,她说着“一切都好”,他却听不出里面有多少真实的情绪。是真的安之若素,还是将一切艰辛都默默承受了?
他实则还想问,想问她是否还会在深夜惊醒,是否还记得燕赤王宫那棵最大的海棠树的时光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不能问。
他的家族,是因她父王的猜忌与冷酷而覆灭。他如今效忠的,是曾与燕赤为敌、却也给了他新生和舞台的天祈。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仇怨、是再也回不去的立场。天祈陛下相助之恩、知遇之恩 都足以让他坚定不移地站在天祈的立场上 考虑一切。
他那份深藏心底、从未褪色的情愫,在如此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是一种亵渎。
更何况,他能隐约感觉到,元照变了。并非变得陌生,而是某种内核的东西,被悄然重塑了。她眼神中那份超越年龄的平静与淡然,仿佛看透了世情聚散,不再轻易为外物所动。
这或许是他那虚伪自私的父王燕钧的“杰作”吧,多年教导与影响教会了她如何在吃人的深宫里生存,是否也教会了她如何将过往的柔情一点点看淡、封存?
远在燕赤的燕钧打了个喷嚏,他觉得定是燕燃月又在背后非议本王了。
燕元照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心中亦非全无波澜。她记得这位儿时的玩伴,记得那份真挚的情谊。
但在沈锦穗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下,她早已明白,在这权力旋涡中,过往的温情往往是最致命的软肋。珍惜当下,守护能守护的,看淡无法挽回的,才是生存之道。
于是,她只是再次微微欠身,礼貌而疏离地说:“多谢解大人关怀。若无其他要事,本宫便先告辞了。”
解沧澜躬身:“恭送昭仪。”
他站在原地,目送那一抹倩影在宫人的环绕下渐渐远去,消失在回廊的转角。阳光依旧温暖,他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凉意。
那份无法言说的爱,如同深埋于冻土之下的种子,或许永无见天之日了。
燕元照由宫女雪锦陪着,信步走在花木扶疏的小径上,本想寻一处清净地散心。
忽然,一阵轻柔空灵的哼唱声,随风飘入耳中。那调子古朴简单,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悠远与哀伤。燕元照循声望去,不由怔住了。
只见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上,平日里总是端庄威仪、不容小觑的贵妃锦千落,竟独自一人坐在一根粗壮的横枝上。
她褪去了华服珠翠,只着一身紫色素雅的常服,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望着很远的地方,轻轻哼唱着那首曲子。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此刻的她,好似褪去了所有宫闱的算计与冷漠。
燕元照停下脚步,凝神细听。
这曲调……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幼时母妃哄她入睡时唱过的吗?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母妃的歌声是温柔缱绻的,似乎不是这般带着苍凉的古意。
那是在哪里?她蹙起眉头,拼命回想,可那段记忆如同被浓雾笼罩,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光影和隐约的旋律,具体的细节、在何处由何人所唱,全然想不起来。
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个被遗忘的答案,对她至关重要。
仿佛是一把遗失的钥匙,关乎着她的来处,亦或是指向她未来的宿命。
这时,她才仔细分辨起贵妃哼唱的歌词,那词意更是蹊跷:
“星垂野,河汉清
鬼鸩旧垣草连汀
百鸟衔枝填沧海
衔来新桑万亩青
风叩牖,月鎏金
故园新茧结同心……
千山织得云锦路
春烟深处起凤音
炬成阳,薪相传
照彻重峦十八弯……
他日振翅同风起
九霄长映鬼鸮帆……”
带着沧桑,透着希望,更像是一种隐秘的传承与预言!
燕元照心中震动,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边的雪锦。
却见雪锦也正死死地盯着树上的贵妃,脸色煞白,嘴唇紧抿,那双总是低顺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震惊,有追忆,有难以抑制的悲伤,还有一丝仿佛找到同类的悸动与警惕。
雪锦察觉到燕元照的目光,猛地回过神,迅速低下头,恢复了恭谨的神态,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这童谣……非鬼鸩族人不可知!贵妃她怎么会唱?难道她也是……流落在外的族人?
就在这时,树上的贵妃似乎察觉到了下方的视线,歌声戛然而止。
她低头,目光与燕元照撞个正着。那一瞬间,她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凌厉与被打扰的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与倨傲。
她并未从树上下来,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燕元照,冷冷道:“燕昭仪好雅兴,也来此赏春?”
燕元照压下心中的万千疑虑,屈膝行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臣妾不知贵妃娘娘在此,扰了娘娘清静,还请娘娘恕罪。”
贵妃锦千落没有接话,只是用那双洞察人心的眸子,在燕元照和雪锦身上来回扫视了一圈,最后冷哼一声,径自从树上一跃而下,身姿轻盈得不像养尊处优的宫妃。
她整理了一下衣摆,看也未再看二人。
燕元照站在原地,看了看身边垂首不语、却气息未平的雪锦,再回想那首萦绕在耳边的《鬼鸩谣》,心中那片迷雾,似乎更浓了。
这深宫之中,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燕元照压下心中的惊疑,上前一步,对着正准备离去的贵妃锦千落盈盈一拜,语气尽量保持恭顺:“贵妃娘娘留步。臣妾方才听闻娘娘所唱之曲,调子颇为耳熟……不知娘娘是从何处习得?”
锦千落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燕元照的脸庞,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本宫唱什么曲子,从何处习得……怎么,与你何干?”
燕元照被这直白的反呛噎了一下,稳住心神,继续柔声解释道:“娘娘恕罪。臣妾并无他意,只是……幼时在燕赤故国,似乎也曾听闻过类似的童谣。今日忽闻佳音,恍如隔世,不免有些……思乡情切,激动之下才唐突发问。”
“激动?”锦千落嗤笑一声,凤眸微眯,掠过一丝极度的不耐烦,“光会嘴上说激动,却不见你有半分行动。你这激动,未免也太廉价了些。”
燕元照不解其意:“臣妾愚钝,不知娘娘此言……何意?”
“呵,”锦千落的目光越过她,直接落在了她身后垂首而立的宫女雪锦身上,语气带着一种了然的讽刺,“装傻充愣的本事,你倒是修炼得不错。不过,本宫瞧着你身边这个宫女……好像都比你更懂几分人情世故,也更明白些道理。”
被点名的雪锦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跪拜行礼,声音清晰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奴婢雪锦,参见贵妃娘娘。”
锦千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慢悠悠地追问:“雪锦?哪个‘锦’字?”
雪锦抬起头,目光勇敢地迎上贵妃的审视,一字一顿地答道:“回娘娘话,是……‘锦穗’的锦。”
锦穗的锦!
锦千落听到这个回答,脸上冰封般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那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
她不再看跪在地上的雪锦,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脸色煞白的燕元照,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燕元照,你身边这个宫女,很合本宫的眼缘。本宫身边正缺个机灵人,她,本宫要了。”
“娘娘!这……”燕元照脱口而出,心中顿时慌乱起来。雪锦是沈锦穗亲自收用、安插在她身边的心腹,更是她在这深宫中为数不多的、可以隐约感知到与沈锦穗有关联的人。
若是被贵妃强行要走,且不说是否会打乱沈锦穗的布局,单是沈锦穗知晓后可能产生的怒火,就让她不寒而栗。
可她该如何拒绝?以贵妃的地位和此刻的气势,她一个昭仪,有什么资本说不?
锦千落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冷哼一声:“怎么?本宫连向你要个宫女的权力都没有了?还是说,你这宫女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你如此舍不得?”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燕元照和雪锦之间来回扫视,压迫感十足。
雪锦跪在地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燕元照心乱如麻,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怎么办?直接拒绝必定开罪贵妃,后果难料。可若是给了……沈锦穗那边……她若是知道我把她的人弄丢了,会不会……
这场突如其来的索要,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宫池水,激起了层层谜团。
贵妃与雪锦之间那基于那如同对暗号的“锦穗”二字的隐秘联系,将燕元照推向了一个两难的困境。
眼见贵妃态度强硬,不容拒绝,燕元照心念电转。她捕捉到了贵妃在听到“沈锦穗”名字时那一闪而过的微妙反应,以及雪锦那意味深长的暗示。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与其硬扛贵妃的权势导致无法收场的后果,不如冒险一搏,将矛盾引向那个似乎能牵制贵妃的人。
她迅速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看向锦千落时,眼中已没了慌乱,她将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近前的贵妃能听清:贵妃娘娘明鉴。实不相瞒,收用雪锦、并将其留在身边,确非臣妾本意。这……乃是 沈锦穗 的意思。”
她刻意在“沈锦穗”三字上加重了微不可察的气息,目光紧紧锁住贵妃的眼睛,“臣妾……实在无法做主。”
果然,锦千落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脸上的怒意和讥诮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神色所取代,她上下打量着燕元照,语气变得古怪而冰冷:“燕元照,看来你的好母妃……当真是半句要紧的口风都没透给你。”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竟让你如此……不懂规矩。”
话音未落,她已恢复了贵妃的威严,扬声道:“顶撞本宫,言语无状!给本宫在此跪足一个时辰,好好反省!”
这是明面上的惩罚,合情合理。